第6節
二老爺江嘉林與已故的老侯爺江嘉木是不同母的兄弟,糜蕪走進正堂時,就見他與妻子張氏并肩坐在上首,張氏一雙吊梢眼睛滴流亂轉地打量她,卻沖著蘇明苑說道:“喲,明苑,你旁邊那個美貌丫頭是誰?可把你給比下去了!” 蘇明苑咬了嘴唇,看了眼蘼蕪,臉上便有些泫然欲泣。 這話分明是挑撥了,而且兩家只隔一道墻,她已經回來了兩天,不信張氏還不知道她是誰。糜蕪從袖子底下搖了搖蘇明苑的手,以示安撫,跟著上前福身見禮,耳中聽見江紹說道:“叔父嬸娘,她名字喚作糜蕪,就是前些日子侄兒說的,流落在外的meimei?!?/br> “喲,還真把人從鄉下弄回來了!”張氏笑嘻嘻說道,“大嫂真是好興致,撿了一個還不夠,又撿一個!” 這一句,又把兩個人同時貶了一遭。當著面都這么說,看來張氏過去也沒少嘲笑蘇明苑,怪不得蘇明苑怕見她。糜蕪見蘇明苑幾乎要哭出來了,便低聲在她耳邊道:“讓她說唄,咱們只當是聽貓兒狗兒瞎叫喚?!?/br> 蘇明苑忍不住笑了,低聲道:“meimei不可再說這種粗話?!?/br> 又聽江嘉林道:“侄子,你做了什么,爵位怎么突然給降了?” 江紹道:“正是特地來向叔父說一聲,應當只是常見的變動,請叔父嬸娘不要憂心?!?/br> “哼,江家幾輩子都好好的,一旦輪到你,就這樣那樣起來了!”江嘉林沉著臉說道,“我早就說過,當初就不該分家,要是有我坐鎮,何至于如此!” 張氏便道:“罷了罷了,說這些做什么,不分家難道在那里討大嫂的厭?” “嬸娘,”江紹淡淡說道,“江家是數代鐘鳴鼎食之家,豈有對著兒子數落母親的道理?” 他雖然是晚輩,但有爵位在身,張氏也不敢太過分,便轉頭吩咐婆子道:“去請大爺和姑娘們出來?!?/br> 她再回身時,突然拉住糜蕪,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怎么瞅著她生得很像誰?” 糜蕪只做不知道,問道:“嬸娘覺得我像誰?” 江紹有心岔開話題,忙問道:“大哥今兒也在家?” “在呢吧,才剛還見他在廊下逗畫眉?!睆埵险f著話,依舊盯著糜蕪仔細打量,“奇怪,到底是像誰?” “娘,大哥早出門去了?!币粋€清脆的少女聲音在門外響起,就見一個十六七歲,穿水紅衫子的少女快步走進來,看見蘇明苑時,一撇嘴道,“什么風把你也吹來了?” 跟著又進來一個差不多歲數的少女,穿水綠衫子,烏鴉鴉一頭好頭發,卻低著頭一言不發,只露出后頸一痕雪白,看樣子有些膽怯。 “糜蕪meimei,這是你明秀jiejie?!苯B一指紅衣少女,向糜蕪說道。 又指指穿綠的少女:“這是明心meimei?!?/br> 姐妹們見了禮,張氏拉過糜蕪道:“你們看她生得是不是像誰?” 江明秀看了一會道:“眼睛有點像大伯娘?!?/br> 張氏皺眉道:“你這么一說,還真有點像?!?/br> 跟著卻一拍手,笑了起來:“我可想起來了,原來是像她!” 再看江紹時,笑容里便帶上了幾分嘲諷:“你們該不會想讓這個鄉下丫頭也走那條路吧?嘖嘖,虧你們想得出來!” 糜蕪心下一動。她像的自然是惠妃,也走那條路,難道是說,進宮? 她看向江紹,就見江紹神色微僵,訕訕說道:“嬸娘說哪里話,沒有的事?!?/br> 他說話時下意識地看糜蕪,見她也正看著他,忙移開了目光。 糜蕪明白了,江紹這副模樣,只可能是被張氏說破了心思,他們之所以不放她走,大約真是動了讓她進宮的念頭。 惠妃在世的時候聲名遠揚,即便她在鄉下,也聽說過不少惠妃的事。那是皇帝最寵愛的女人,在后宮中的地位只比皇后差一點,如果她真的很像惠妃,皇帝說不定真會對她另眼相看。 假如她能重復惠妃的盛寵,江家肯定能撈到不少好處。 只是,真要任他們擺布嗎?先前回侯府時,還以為是回了家,以為從此再不會再受人欺凌,以為能和阿爹過上好日子,可回來之后,才發現事與愿違,而進宮,更是從來沒想過的事了…… 轎子抬著他們回到府門前時,糜蕪正想著心事,突然聽見蘇明苑說道:“呀,匾額沒了!” 糜蕪回過神來,抬頭看時,原來掛在大門正上方的,忠靖侯府的匾額已經摘了,想來是平安伯府的匾額還沒做好,所以那里光禿禿的空著一大塊,很是難看。 蘇明苑哽咽著說道:“我學識字時最先認得的就是匾額上這幾個字,沒想到竟然……今后,可怎么辦……” 糜蕪道:“哥哥說了只是平常的事,況且有太太和哥哥在,jiejie怕什么?!?/br> 蘇明苑嘆氣道:“姑媽和表哥待我雖好,可我知道,我只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女罷了……” 說話時轎子已經抬進了側門,丫頭們扶了兩人下轎,王嬤嬤早迎上來攙了蘇明苑,道:“小姐,太太在屋里等著你呢?!?/br> 糜蕪站在邊上,王嬤嬤卻像沒看見似的,瞅都不瞅她一眼,糜蕪也不在意,那一耳光打過去,王嬤嬤在府中的臉面丟了一大半,肯定恨死她了,但當時的情形,原是她們欺人太甚,她若是不打那一耳光,今后在侯府也只好任人欺凌了。 她向江紹走去,輕聲道:“哥哥,我有些話要與你說,去你屋里講好不好?” 江紹心下一沉,半晌才道:“好?!?/br> 撫松院中。 糜蕪看著江紹掩上房門,這才道:“哥哥,你想讓我進宮?” 江紹沉默許久,反問道:“meimei想不想去?” 糜蕪沒有回答,又問:“因為我生得很像惠妃娘娘嗎?” 江紹怔了一下,再看她時,已是滿臉苦笑:“果然什么事都瞞不過meimei?!?/br> “那么,我到底是誰?”糜蕪看著他,聲音清冷。 三省齋中。 隨從壓低聲音回稟道:“主子,糜蕪姑娘半個時辰前去江伯爺屋里說話,到現在還沒出來?!?/br> 崔恕正在寫著什么,頭也不抬地說道:“再去探,想法子弄清楚他們說了些什么?!?/br> 隨從退下后,崔恕停了手中筆,目光深邃。 回來第一天,私自見了身份尷尬的老姨娘,打了府里最得勢的下人,惹惱了當家太太,又鬧著要出走,回來第二天,卻像沒事人一樣,母慈子孝,兄妹和諧,江家這潭渾水,被這個女子再一攪合,只怕會越來越渾。 江家當年就是從外戚起家,如今的意圖,多半是想送她進宮,挽救頹勢。只是,他已經布置多時,只等收網,她那張臉,那一身嬌驕的脾氣,若是真的進宮,必然會帶來無盡的變數。 要不要阻止? 作者有話要說: 要不要阻止,你說呢?哈哈 第8章 靜室之中,一股若有若無的幽細香氣,混在原本的沉香氣息中,密密縈繞著江紹。 沉香本是安神靜心的,但此時的江紹,神既不能安,心亦不能靜。 他怔怔地看著坐在對面的女子,她依舊是那般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樣,坐在方方正正的折背樣中,一只手搭了扶手,另一只手閑閑地垂在扶手之下,身子自然而然便有了蜿蜒的弧度,妃色的羅裙底下,繡著蜂趕菊的紅繡鞋露出一點點尖,有時輕輕一點,那蜜黃的蜂子便像活了一般,嚶嚶地在他眼前晃悠。 江紹茫然地想,她可真是美??!哪怕身上穿的是成衣鋪里臨時送來的現成衣裳,哪怕顏色樣式都不夠好,但只要是她穿著,就有了一種不可言說的美妙。 如同他那不可言說的心思。 江紹猛地別開臉,眼睛盯住地面上的大理石紋樣,低聲道:“你的確是我meimei,只是,你娘親并不是父親房里的人,她只是暫時到府里幫傭,后來跟父親……才有了你。這種事傳揚不得,所以我先前才那樣跟你說?!?/br> 糜蕪半信半疑。這個說法比之前那個說法更像是真的,至少,能解釋顧夢初為什么這么討厭她。夫婿與別的女人偷情,還留下了孩子,顧夢初若是因為這個遷怒于她,倒也說得過去。 卻還是無法解釋她的相貌為什么會像惠妃。 糜蕪沉吟著,輕聲道:“我娘她,難道跟惠妃生得很像嗎?為什么我會像惠妃?” 假如惠妃跟她真的很相像,那么按著阿爹所描述的阿娘的相貌,她根本沒可能像惠妃。 江紹聽見了一點細細的聲響,眼睛的余光偷偷看去,卻是糜蕪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在輕輕敲著,先是食指,接著是中指,末了又換回食指。想來是她想事情時下意識的動作,只是那纖長筆直的手指屈成一個柔婉的弧度,伶仃仃的,卻讓他猛然想起那夜握著時那種澀澀的感覺。 江紹覺得心里某處像被灼傷了一般,火燎燎的難受。他深吸一口氣,道:“meimei,你的手,要好好保養?!?/br> 一聲聲叫她meimei,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抹掉那些不該有的念頭似的,也算是自欺欺人。 糜蕪抬起手,湊在眼前看了看,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跟著繼續追問道:“有沒有惠妃的畫像?父親的呢?我想看一看?!?/br> “父親的遺容供在祠堂里,明日開祠堂給你記名的時候就能看見?!苯B道,“至于惠妃娘娘,她與你十分相像,不必再看畫像?!?/br> 總不見得是老侯爺跟惠妃也很相像吧?糜蕪腦中突然冒出來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忙問道:“惠妃進宮之前,跟父親有來往嗎?” 江紹怔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覺嚴厲了神色:“這種話你今后不可對任何人提起!妄自猜測宮眷,是極大的罪過,更何況你說的是這種話!若是被居心叵測的人聽到,咱們就全完了!” 糜蕪點點頭,卻繼續追問道:“好,那他們之前,有來往嗎?” 江紹沉默了片刻。他不該回答的,這太不妥當,這種猜測太危險,更何況這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然而她霧蒙蒙的眸子看著他,他便禁不住低聲答道:“從無來往。江家與惠妃的父族素不相識,外祖母與惠妃娘娘的母親雖然是姐妹,但各自嫁人之后也很少來往,直到惠妃娘娘進宮,父親才知道有這層親戚關系,從此才開始走動?!?/br> 如此,就更沒有什么理由生得相像。糜蕪愈發覺得撲朔迷離,沉吟著問道:“府里還有誰知道我娘?” “我也不知道,”江紹搖頭道,“太久了,都是咱們出生以前的事了,如今府里的人已經換過幾茬,只怕很難找到見過你娘的人?!?/br> 糜蕪問道:“哥哥是什么時候生辰?” “二月十一日,跟meimei是同一年?!苯B道。 如此,則是十六年前的事,還真是不太好查,只能慢慢來了。 糜蕪想起蘇明苑的生辰,不由笑道:“明苑jiejie是二月十三日的生辰,咱們三個挨得好近?!?/br> 江紹問道:“你跟明苑相處的還好吧?” “還行?!泵邮忞S口道,“怎么了?” “那就好,母親最喜歡她,如果明苑肯替你說話,母親以后也會慢慢喜歡你?!?/br> 糜蕪笑道:“以后?哥哥不是要送我進宮嗎,還有什么以后?” 這一剎那,江紹很告訴她,若是她不想進宮,那就不去了,留在家里更好,他會好好照顧她。 但他很快把這個瘋狂的念頭壓下去,道:“入宮伴駕并不輕松,選秀這關也不容易過,我會盡力為你鋪路,但能不能被留下,還得看你的造化?!?/br> “我也沒說我就答應了要進宮呀?!泵邮徯ζ饋?,懶懶地向椅背上靠過去,她坐著的椅子叫做折背樣,原是富貴人家用的,民間并不常見,椅背要比常見的椅子低了一半,她這一靠便沒靠上椅背,身子一歪。 “meimei小心!” 江紹眼疾手快,早已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她仰了臉,笑笑地看著他,輕聲道:“要想讓我遂你們的心愿,哥哥先得答應我幾個條件?!?/br> 隔著薄薄的絲絹,手心傳來她的體溫,江紹像被火燙到一般,慌地撤了手,聲音便有些澀:“什么條件?” “我要錢,或者田產、鋪子、莊子都可以?!泵邮徠豢戏胚^他,一雙瀲滟的眸子只是尋著他,語聲軟媚,“哥哥,你肯不肯給?” 被一個窮字折磨了那么多年,她太知道錢的好處,既來了一趟,至少要弄些錢到手。 江紹心里砰砰跳著,一半是為她一直看著他,一半是想不到她竟然能這么坦然地要錢。他在恍惚中問道:“meimei要錢做什么?” “做什么都可以?!?nbsp;糜蕪微微向前傾了身子,“錢,可是個好東西?!?/br> 離得太近,她幽幽的體香無孔不入,江紹的心跳快到了極點,忙退回自己椅上,輕聲道:“你在家中吃喝不愁,拿了錢也沒什么用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