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閱讀_244
那眼神竟似有萬語千言都已來不及道盡,看得嘉斐好一陣心驚膽戰,連連地又喚了好幾聲“小賢”,半晌催問不出個所以然,急得嚷起來,要命人立刻把曹慜那個老狐貍抬進宮來說個清楚。 甄賢整個人都虛弱無力地靠在他身上,掌心額角全是冰冷汗水,就如同剛被人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直這樣靜默許久,久到嘉斐幾乎以為他睡著了,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想試探他的鼻息,他才緩緩開口: “我其實時常都會覺得害怕,不知究竟該怎么做才好,我這樣做,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是在幫你,還是在害你……可是——” 他的嗓音低沉嘶啞,竭盡全力的掙扎。 他用漆黑的眼睛深深望著他。 “陛下,下詔吧,不能再拖了?!?/br> 嘉斐遽然一怔,“……你當真連問也不多問我一句?” 甄賢垂下眼,復將臉靜靜貼在他心口,喃喃低語。 “我不必問。我知道你?!?/br> 熟悉語聲從心跳間傳來。 嘉斐喉頭一燙,險些涌出淚來。 圣朝新隆三年,太上皇崩,遺詔諸后妃及親信內官若干,盡數殉葬。今上仁厚,以人殉之制陳舊野蠻,前朝多棄,遂廢之,詔命先皇后妃,連同宦侍眾免死,賜入道門,著法衣,往皇陵陪守,永奉主君,以踐先皇遺愿。后宮啼哭遂止,賣人換命之風禁絕,無不感念天子恩德。前朝眾臣,有于大高玄殿外慟哭絕食者,三日粒米未沾,暈厥于殿外,為錦衣衛抬往尚善監,以米湯浸泡。余眾見之,盡散。 第144章 四十四、對錯輸贏 皇考眾妃嬪遷居帝陵西側,侍奉先帝近前。宮中精挑細選,著宮人數十同往服侍,無敢不周。天子仁孝,親自恭敬,送繼母與養母至皇陵。身為萬妃親子的榮王嘉鈺反而自從先皇大喪便舊疾復發臥病在王府,由始至終沒有出現。 萬妃夜夜啼哭,泣書天子,懇請圣恩垂憐弱子,用盡了這一生從未對這個幼年喪母的養子所用的慈孝深情,斑斑淚跡烙在絹帛,觸目驚心。 據載,天子見之動容,躬親拜望,亦言出肺腑,道:“娘娘是我的養母,四郎是我的親弟,我從未有一刻忘記,也絕不敢忘?!倍嗄昴缸痈糸u,冰融于臨別。 而那位幽居深宮多年,據說早已瘋了的先皇繼后鄭氏,卻在步下馬車望見皇陵陵門的瞬間,眸中散出異樣精光。 她半仰著臉,出神許久,抬手整了整髻上象征皇后身份的禮冠,回身看住前來送行的天子,忽而幽幽扯起唇角。 “你的母親并非我所殺??赡銋s害死了我的兒子?!?/br> 這一聲嘆息,幾多悲涼幽怨。 依照太醫所記錄,鄭后已經許多年不曾開口說話了。 嘉斐身邊浩浩湯湯跟著許多人,有近前伺候的侍人,有欽天監的禮官、翰林院的修撰,有輔國之勛的閣臣,還有帶刀守護的錦衣衛,猛聽見這么一句,全都愣住了。 玉青反應最快,本能就橫起手中刀,想要上前。 嘉斐抬手擋了一下,將之按回原處。 他盯住這位沉寂多年甫一開口便向他發難的繼母,靜看了好一會兒,沉聲應道: “長兄就在京郊,身體康健,衣食無憂。您如若想見,可以傳書宮中,宮中自會酌情安排?!?/br> 鄭后眼珠烏黑,緩緩轉動,將在場每一個人挨個掃過,再次落在直聳入云的陵前石牌上。 “你當初,在這里三年。我們母子,卻是此生都再也回不去了?!?/br> 那模樣,仿佛她的這一生早在當年的莊閔郡王身死皇陵時便已結束,從此再不能走出這一潭死水。 在嘉斐身后跟隨注記天子起居的修撰是新科的狀元,年紀雖不算小,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得手抖個不停,將一支北尾小狼毫掉在地上,連忙彎腰去撿,卻連撿了兩三次也沒能撿起來。 纖細挺直的筆一路滾到鄭后腳邊,被素色履頭截住,才終于停下來。 鄭后垂頭看了一眼,俯身將那狼毫史筆撿起,竟又扯動唇角,笑了一下。 她上前兩步,徑直將那支筆送到了站在嘉斐身側的甄賢面前。 甄賢微微一怔,頓時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尷尬得暗自咬緊了牙關。 嘉斐見狀便伸手想親自將那支筆接過來。 鄭后卻立刻抽回手來。 “這史筆,陛下還是不碰的好?!?/br> 她抬眼再看向嘉斐,剎那,眸中掠過的光竟如刀鋒一樣利。 她緩緩將那支筆挪向自己右側。 一個人影鶴發蒼蒼,卻不見老態,躬身上前就雙手將筆接過,幾步疾趨送上那已然嚇得哆哆嗦嗦的翰林院修撰跟前。 “修撰大人,您拿好了?!?/br> 正是陳世欽。 所有視線都焦灼在那一支由陳世欽奉上的史筆。 那翰林院修撰早已嚇得出了滿身冷汗,青衫濕透了全貼在前胸后背,一只右手竟抖得篩糠一樣,根本無法握筆。 這模樣看得眾人各自唏噓憂愁,竟不知他究竟是害怕接了這筆就要被皇上疑心多些,還是害怕不接這筆就要被陳公公惦記多些。 玉青跟在御前,離得最近,眼見主君被如此挑釁,偏當事的又不爭氣,心里氣急,忍不住伸手一把掐住那編撰的手腕,罵道:“別抖了,丟人!” 他硬是按著那翰林院編撰的手將筆接了過來。 鄭后略瞇起眼,抬手喚陳世欽:“陳伴伴,扶著我走?!?/br> 陳世欽得了太后的令,先埋頭在嘉斐面前俯身跪拜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