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閱讀_241
生來如此,沒有理由,更不允許質疑和反抗。 這才是天下至極的權力。 只有真正掌握這樣的極權,為己所用,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所以圣上就是可以這樣殺死陳世欽的。 甚至于,圣上就是應該這樣殺死陳世欽。這才是最簡單,最干凈利落的辦法。遠比他都察院追查罪證查到油盡燈枯想要把陳世欽依律判罰來得便利,來得有用。 而他偏偏不識時務。 所以,如今讓圣上艱難無比步履維艱的,其實并不是陳世欽,而是他甄賢。 是他可笑的一點執念,一點虛妄,困住了圣上,使圣上有利劍在手卻不能使用,不能放開手腳與陳世欽競獵,才落到被自己的臣子們絕食示威的窘迫境地。 這些人有恃無恐,正是因為篤定了圣上不會輕易就讓他們死了。 一個不會殺人的皇帝,就不會讓人感到恐懼,進而便極易失去權威,反被弄權者扼住咽喉。 在這個秩序的輪回中,恐懼本身即是權力,即是統治。 所以古往今來的帝王都絕不會放開那把可以任意生殺的刀。 可他偏偏不讓圣上殺人。 老師這是在怪他了,怪他帶著圣上自討苦吃。 甄賢不禁苦笑出聲來。 他下意識抬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胡敬誠。 而今的胡敬誠一身布衣,把自己打扮得就像個安養天年的鄉下老者,不知情者就這么瞧見他,絕不能想象他曾經竟是兩省總督,在這圣朝最局勢詭譎內憂外患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八年。 那時在浙直,胡都堂正是終于等到靖王南下,借得皇帝那把殺人的刀,才將掣肘多年的禍患一舉鏟除。 但這八年之間,兩省黎民究竟吃了多少苦,究竟為這些既無從得知亦無從設想的權力角逐付出了多少代價,怕是也只有尸山血海與一雙雙流淚的眼睛才真正知道。 而這些,在權力眼中,都不過是卷宗里的一串數字,是無可奈何,是可依照需要刪改甚至抹去的“必要代價”。 這還僅僅只是在浙直。 再往上走,在京中,在君側,又還有多少“代價”,是已經或將要淹沒在這權力傾軋之中的…… 天子不可只見利弊而不見民,否則必是天下浩劫。 一瞬間,甄賢眼中溢出一言難盡的自嘲。 他終于喟然開口,一字字地問曹慜:“按照老師的說法,下作惡,可以皇權處置,那學生斗膽請問老師一句:若是皇權作惡,又該如何彈壓?” 曹閣老似從沒有想過,他竟會當面把“皇權作惡”這樣的話說出口,驚得臉色青鐵,雙手顫抖,僵了許久怒斥一聲:“修文!” 甄賢受了這一斥,卻是半分也不肯退讓。 “老師今日勸我的,不正是讓圣上以皇權絞殺無辜嗎?可如若圣上當真變成了一個只要有所目的便可以絞殺無辜的人,陳世欽死或不死,還有什么關系?我們的主君比之陳氏何如?到那時候,老師又要期望于誰來‘有權當用’?天降神罰么?” 他靜靜看著面前的兩朝內閣首輔,他的恩師,略微仰起的臉無論如何也不肯低俯,唯有臉色顯得格外蒼白。 “老師您或許……認為權衡之下理當如此。但我不這么認為。我不愿意,也不能讓他變成那個樣子。只要我還活著,就絕不會勸他去做那種事。所以老師也不必再勸我?!?/br> “他”所指者,自然是當今天子。 曹閣老才罵出一個“你”字,也沒有辦法再繼續罵下去,氣得兩眼發黑,好一陣激烈咳嗽,不得不靠在椅子里閉目許久,險些當場厥過去。 甄賢與圣上之間的關系,朝中許多人都知道,曹閣老更是知道。 他的這兩個學生,怎么說,打小各是什么模樣,他也都看在眼里。 于甄賢而言,圣上的確是帝王,卻又從來不止是帝王。 然而于圣上而言,甄賢又究竟是什么? 若要曹慜來說,他以為甄賢至今都仍不明白。 曹閣老亦不禁苦笑。 “你以為先皇究竟是為的什么才如此用心良苦?” 甄賢眸色微漾。 他知道這兩年嘉斐大刀闊斧,立志于革新,更急于盡可能清除陳世欽的網絡,著實觸動了不少朝中舊貴的利益。 碗里吃慣了的rou忽然沒了,任誰都不會痛快。許多人因此對圣上頗有微詞,都不過是因為仍然摸不清深淺,才隱忍不發。其他不論,這一回借著這人殉之事,鬧得如此喧囂,也可見一斑。 又及,還有榮王殿下。 自從榮王嘉鈺手里攥住了錦衣衛,當年靖王府的舊人也都回了經歷司、鎮撫司,各個充任要職,錦衣衛雖不再受制于東廠,不再是緹騎過市廠衛一家,但所做之事,縱然有所收斂,其實與從前也并沒有太多本質區別。 圣上倚重榮王殿下,是用榮王嘉鈺去做他甄賢做不到也絕不肯做的事。 因為圣上要和陳世欽搶人。所以凡陳氏知道的,圣上都要知道;陳氏不知道的,圣上更要知道。 為此不滿者,又不知幾何。便是他自己,若非圣上有意回避而偏又是榮王殿下牽扯其中,只怕也少不了要為此與圣上生出許多摩擦…… 如此說來,他或許早已在不知不覺間縱然默許過了,又有什么立場在老師面前高談闊論。 心口驟然一陣阻滯悶痛,甄賢默然恍惚了好一陣,眉頭緊蹙。 “圣上登基至今,或許確實略有激進,但——” 他想要替嘉斐辯解些什么,但最終沒能說出口。 曹閣老唯有搖頭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