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閱讀_232
甄賢依言,打開那枕頭一端的鎖扣,從里頭取出一本不薄不厚的書冊。 只第一眼,他便僵住了,甚至雙手發顫地不能自控。 這書他從前是見過,甚至讀過的。 雖不是同一本,但他確確實實記得。 當年年紀尚幼,許多事都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輕重厲害,從父親的書房里隨意偷了這么一本書拿去和殿下一起偷看,正是這一本,結果被發現了,落了一頓痛打。 這書的名字叫作《夢中記》。 當他幼時偷出的那一本是雕版墨印的。 而今眼前這一本,被太上皇藏在枕頭里的,卻是手書本。其上的字跡,再熟悉不過,他今生也絕不可能忘記。那是他的父親甄蘊禮的手筆。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你也曾是進士一甲,金殿欽點的探花郎,你告訴朕,你爹的文章寫得可好?” 太上皇嘶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甄賢覺得無法呼吸。 眼前的一切陡然變得模糊,有種暈眩的錯覺。 他下意識伸手撐了一把,不讓自己倒下。 那本書里說的故事,他其實至今也還記得一些。 故事說一個年輕的書生在夢中誤入了一處名叫大夏國的地方,與這大夏的皇帝志趣相投引為知己,成了皇帝器重的近臣。 然而這皇帝卻沉迷丹道,寵信宦官,無論書生如何勸諫也不肯聽,仍然縱容宦官大權獨攬,每日向他進奉仙丹,將國政玩弄于鼓掌。 皇帝的皇后是果敢直言的貴族女子,幾次三番直言進諫未果,便聯合母族想要扳倒權宦。奈何宦官身在君側,經營年久,皇宮大內盡是眼線。消息不慎走漏,皇后反而被扣上了勾連外戚的罪名,被宦官毒殺。 那宦官害死了皇后,又將皇后的母族盡數迫害貶謫,而后便打起了東宮的主意,想要廢黜年幼的太子,扶植自己的傀儡。 結發妻子慘死,幼子危在旦夕,皇帝才幡然醒悟,然而宦官權盛,已難輕易鏟除。 皇帝只能向書生求援。 書生便教皇帝將年幼的太子關在廢棄冷宮中,嚴防死守不許任何人接近,名為禁閉,實為保護,表面上卻對要韜光養晦對宦官假意順從。 于是皇帝便裝作仍對宦官言聽計從的樣子,將太子關了起來,另立了與宦官為伍的妃子為新后,立新后的兒子為新的太子,背地里則與書生密謀削弱宦官手中的權力將之扳倒。 然而宦官生性多疑為人精明且兇狠,朝中官員一半都是他的黨羽,另一半里有許多又被他掌握著把柄,敢怒不敢言,更不敢站出來反抗。 皇帝與書生幾次三番嘗試,都被宦官搶先一步破招,殺死了證人,毀滅了罪跡,又糾集黨羽興風作浪倒逼皇帝就范,更是反過來處心積慮想要羅織罪證陷害書生…… 這故事后來究竟如何,那書生究竟是生是死、皇帝與宦官究竟誰勝誰負,甄賢已經不記得了。 也許是忘記了。 也許是從未看到。 記憶中深刻如同烙印的,只有當時祖父暴怒的臉,和當年的皇帝陛下質問他們從這書里看懂了點什么時復雜的眼神。 他記得當時他回答說:“我只覺得,這故事里的許多人都像是見過的。明明是書中人事,卻又是眼前情狀?!睔獾米娓赣执蛄怂?。 其實當年的他根本什么也沒有看懂,否則怎么敢放肆至此,竟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更從來沒有想過,這本書原來竟是他的父親寫出來的。 原來是因為這個。 原來如此。 種種揣測,流言蜚語,說他甄氏是不識時務見罪于陳督主云云,其實落到實處,不過就是這樣一本“反書”…… 而這本“反書”,竟然是他無知無畏從父親的書房里偷了出來,才招引了無可挽回的禍事。 難怪那時候,祖父氣得險些將他打死,甚至竟要讓父親跪在院子里,一頁一頁親手把這書燒個干凈。 可既然都已燒得干凈了,又如何偏偏留下這一本手稿,事到如今仍留在太上皇陛下的枕頭里? 那么這么多年都過去了,太上皇每夜枕著這本《夢中記》,又都在夢中見著些什么呢? 太上皇竟還要來問他,父親寫得到底好不好。 他又能如何作答? 明明他的父親,他的家人,都已死在這南柯一夢之中了。 甄賢經不住溢出一聲苦澀嘆息。 心里似遽然被捅出一個大窟窿,又疼又冷,汩汩往外冒著血。 “陛下是想聽實話么?”他甚至沒法抬起頭再多看面前的老者一眼,只能兀自死死咬著嘴唇。 太上皇瞇著眼細細地看他,看他與他的父親庶幾相似的眉眼,甚至是神情,那一點就算低垂著雙眼也仍然不看放下的固執和驕傲,而后從鼻息間輕哼了一聲,算是應準。 幾乎是同時,甄賢的眉心就難以察覺地擰了一下,“我覺得,父親他寫得好?!?/br> 太上皇當即大笑起來。 “對!他寫得好,寫得沒有一句不對。所以他才該死!殺死他的不是陳世欽,不是朕,是他自己!” 第138章 四十、他該死(4) 他憤怒地嘶吼,已然渾濁的雙眼中瞬間綻放出灼熱光華,如同拼盡全力的最后燃燒,整個人都因為情緒激動而劇烈顫抖,秫秫如風中落葉,一邊卻又放聲痛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