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閱讀_217
三殿下說話,始終是不緊不慢的,樂著先打個圓場,玩笑似的,一邊摸著自己修長白凈的手指,一邊“嘖嘖”嘆息。 “可是七郎這些年在東宮,替父皇分憂,無有過錯,也不能太委屈他。不然……”他仿佛拿不定主意,頗為苦惱地摸了摸下巴,傾身越過身邊的嘉鈺,歪著腦袋往六皇子嘉象那邊望過去,試探笑問:“反正六郎你挨著七郎最近,不然你就站七郎那邊去唄?咱倆一人一邊,這樣公平一點嘛?!?/br> 嘉象還正端著一杯安神茶,當場嗆得差點沒把肺咳出來,一副嚇得癔癥都要犯了的模樣,臉色蠟白,嗓音顫抖,“我”了半晌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只氣呼呼地瞪著嘉成,儼然已快要哭了。 嘉成跟逗了什么大樂趣似的,愈發笑得停不下來,礙于人在御前,不好太過放肆,便埋頭拿手捂著嘴,坐在自己座上亂顫。 這渾水攪得可真是了不得。站隊,胡扯,賣弟弟,渾然天成。甭管最后二哥和七郎誰輸誰贏,反正你倆都在我心里,我誰也沒有對不住。至于陳督主方才好像說了什么誰回來不回來的,那都不重要,那茬已經揭過了,你們不要吵架,笑一笑繼續說別的就好,誰再翻回去抓著不放誰不識趣。 想不到三哥還有這種能耐,真是往日不知,而今一見,刮目相看。 嘉鈺習慣了遇事麟刺全開地硬頂回去,這等和稀泥糊弄事兒的手段,自認實在是望塵莫及,一邊覺得荒誕可笑,一邊竟也有些嘆服了。 果然滿地打滾也自有滿地打滾的用處,有些時候比較真講個理要好使多了,他原本就知道的。 雖然難有體面。 但三哥既然已打了這滾,做弟弟的總得懂事。 嘉鈺不由扯了扯唇角,也還是順勢閉了嘴。 曹閣老撿著這空當,就接著開口,先說了一堆“二位殿下都是人中之龍,無論圣上決意立哪一位為儲君,都必是來日明君,而另一位也都將是輔國棟梁,實乃萬民之?!痹圃频膹U話,又說既然難以抉擇,不若待天明以后召集群臣,當殿商議。無外乎心有默契,繼續和稀泥要把時間拖延下去。 然后他就把燙手山芋甩給了胡敬誠,問:“胡大人以為如何?” 胡大人眼看都要解職還鄉頤養天年去了,還有什么“以為如何”的?也就是仗著這人已經得了圣恩,馬上就要走了,能說不能說的話,都是“其言也善”,所以就把他推出去,至于他們這些還想在這官場再廝混幾年的,總要明哲保身嘛。 這曹老狐貍也是油滑透了,到了這種時候,任然不肯旗幟鮮明地站出來多為二哥說兩句好話,唯恐被陳世欽揪住。 所謂老成穩重,人做到這個份上,還有什么意思…… 嘉鈺只覺得一陣反胃,險些要干嘔,就強忍著咬緊了牙關,去看胡敬誠。 自從幾位皇子奉召上殿,胡敬誠一直默默坐在一角垂頭不語,無奈被曹閣老點了名,再不能假裝自己不存在了,只得抬起頭苦笑了一下。 “陳公公只看見群臣上書,但還有許多人是不會也不能上書御前的:北疆戍軍,東南諸衛,不下十萬軍;各地的百姓,僅浙直兩省就是數百萬眾。即便只看朝官進言,浙江三司的折子,南京守備的折子,司禮監怕是太過忙碌還未來得及呈上御前。何況南直隸稅負全國居冠,撐起大半個國庫。軍心,民心,財力,哪一樣都是做不了假的?!?/br> 他從凳子上站起身,上前一步,就匍匐跪拜在皇帝眼皮底下,聲音并不見高,但字字清楚明白。 直說出來:靖王殿下如今已拿下南北兩路勇猛之軍和賦稅大省的財政要害,南直隸的大都督府雖然空著,卻也并沒有撤銷,這問題其實沒有什么好猶豫不決的,不過是平穩上位或兵變上位的區別罷了,既然如此,擇前者利國利民利于己。 這些話,當然不是說給皇帝聽的,而是說給陳世欽聽的。 胡敬誠是在勸降。 一瞬間,嘉鈺清晰地看見陳世欽眼中掠過的殺意,如同猛禽食腐,盡是嗜血紅光。 但他沒有開口,亦沒有動作。 幾乎就在同時,沉默良久昏昏假寐的皇帝陛下忽然睜開了雙眼,在這突如其來的連夜召見中第一次發了話。 如轟然雷動。 “四郎,你先出去?!?/br> 他沖著嘉鈺擺了擺手。 “父皇……?”嘉鈺心頭一緊,下意識直起身,試探地喚了一聲。 “出去?!被实壑赜株H上眼,仿佛疲倦地重復。 這狀似懲罰的“斥退”來的毫無征兆。 嘉綬當即變了臉色,頗有些不安地看向嘉鈺,似乎想出言求個情,又咬牙忍住了。 另兩位皇子也都明顯露出震驚神色,不知父皇這又是為得什么,但也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仍是一個怯怯縮著脖子,一個埋頭來回擺弄自己的手。 嘉鈺所做的,也不過就是當眾頂撞了陳世欽兩句。 難道父皇當真要為了陳督主把自己的兒子趕出大殿去不成? 陳世欽的臉色仍是陰晴不定,也并不因為皇帝這極似示好的表態而歡喜。 但嘉鈺已經不再去看了。他略定了一瞬心神,躬身向父皇告了退,小步退出乾清宮的宮殿外,在雪地里站了好一會兒,確定并沒有別人跟著他一起出來,才呼出一口長氣。 父皇是故意佯作斥責他的模樣把他攆出來的。 因為他不能被困在這里。否則他便什么也做不了了。而他還有至關重要的事必須要去做。 從這一刻起,困在這乾清宮里的,是陳世欽。 父皇到底是下了決斷了。 黔夜冰冷的空氣刺痛心肺,卻無法止息熱血的沸騰。 嘉鈺微微仰著臉,看著眼前夜幕下的恢弘宮殿,和搖曳微黃的連綿燈火,聽見自己澎湃的心跳。 一個面生的朱袍宦官很快湊上前來,諂媚沖他笑道,“四殿下,天涼路滑,奴婢為您提著燈吧?!?/br> 嘉鈺看也不看他就漫不經心點頭,“好啊。我去看看我母親?!?/br> 他任由這宦官在前頭開道,徑直去了母親萬貴妃的承乾宮,才進宮門,就叫承乾宮的宮人們一擁而上,將這宦官按在地上擰斷了脖子。 萬貴妃早聞訊知道皇帝召了兒子入宮來,緊張地沒法入睡,眼巴巴挑燈等著,好容易等到嘉鈺過來了,卻見他一進門就先殺了司禮監的人,頓時嚇得兩腿發軟站立不穩。 嘉鈺命幾個承乾宮的內官、婢女把那宦官身上的朱袍和三山帽扒下來套在自己身上,腰牌也摘下來攥在自己手里,尸體則拖進角落暫先用雪埋了,而后便轉身要走。 “你要干什么去?”萬貴妃緊張地面無血色,死死抓住他不放。 嘉鈺把母親用力到發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 “兒子要去做一件非做不可的大事。若是不成,就死無葬身之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