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閱讀_215
胡敬誠平安返京,意味著二哥也已身在北京城內了,父皇只要一見著胡敬誠便會明白,那么今晚這一次召見,究竟是臨時出了什么變故,還是父皇早有所謀? 嘉鈺覺得他已經什么也不想琢磨了,只想痛痛快快廝殺一場,而后長夜過去,無論生死,他都再沒有什么好擔驚受怕的。 就在方才,重壓之下,久別重逢,他一時情難自禁,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當著二哥的面說出來了。 有那么一瞬間,他清晰地看見了二哥眼里閃過的驚懼。 那一瞬間,二哥看著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當時他渾身冰冷,只覺得自己算是完蛋了。他到底還是搞砸了。 可二哥什么別的也沒說。 二哥仍然哄著他,摟著他軟言細語地安撫寬慰。 二哥還對他說:“兄弟就是兄弟,一輩子都是?!?/br> 他差一點就要哭出來,拼盡了全力才不至于當場崩潰。 有些話不可以說,因為覆水難收。 他曾經設想過一萬種被二哥拋下的可能,無數次噩夢驚醒。 可二哥并沒有推開他。 雖然他所貪戀的永也不會實現,但他已經不那么在乎了。 他說可以為二哥做任何事是真心的。 包括放下。 包括放棄他自己。 嘉鈺坐在駛向禁城的車里,將臉埋在掌心,止不住得渾身顫抖。 到得乾清宮時,見三哥、六郎連同小七兒都已在門外候著了,只等著他一個。見他過來,便都迎上來小聲寒暄。 正是天寒未暖的時候,夜空里不知怎的又飄起鵝毛大雪來,眨眼把來路鋪得一片純白,連足印也不剩。 嘉鈺把面前這三個兄弟挨個看過去。 自從進了東宮這還是頭一遭出來,嘉綬已全然不是當年稚嫩青澀的少年郎,連臉龐眉目也見了硬朗輪廓,舉止言行大有沉穩風范。 而同樣是久未謀面,三哥嘉成和六郎嘉象則簡直就是兩個陌生人,從面目到嗓音都是模糊的,以至于嘉鈺猛然間竟茫然了一瞬,才確定自己沒記錯兩人的名字。 就連“三哥”和“六郎”這樣的稱呼也是陌生的,仿佛一輩子也沒叫過了。 嘉鈺看見嘉成在一旁擺弄因為撫琴而保養精細的雙手,還有那條精工織造的手巾——上頭刺著的字全是金線繡的,他就想起二哥一路艱難喬裝才從南直隸潛回北京,剛進城門就又不得不裝扮成京衛以躲避東廠的狗眼,端的是一身狼狽,而偌大個靖王府早為了打那剿寇靖邊的仗給掏空了,頓時心里一陣陣刺痛不爽。 一旁的嘉象還一副哆哆嗦嗦的模樣,好像隨時都能犯個癔癥。 嘉鈺厭棄地別開臉,多一眼也不想再看他們。 其實明眼人心里各自都有計較。 父皇余下的這幾個兒子里,除了小七兒,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自從五郎作天作地終于把自己作夭折了,這些人便多出這樣那樣的毛病來。癡迷音律不務正業也罷,受了驚嚇癔癥纏身也罷,都不過是為了避禍,不愿意做那出頭的鳥兒,被人拎著脖子當做靶子,也不管什么家國大事天下興亡。 有人志向高遠,自然也有人貪圖安逸。生來是皇子,口銜金湯匙,就享個閑散富貴不盡榮華一世,何樂而不為?這如意算盤打得可好得很。 哪怕是如今還圈在京郊的那位大哥,一向以“仁厚懦弱”著稱,難道當年就真傻連話也說不明白,稀里糊涂就讓幾個錦衣衛當場打殺了一個弟弟? 那可是他一母同胞再親也不過的親弟弟。 當年的事,嘉鈺仗著病體僥幸躲過一劫,不在其中,反而看得清楚透徹。 他從不憚以惡意度人,一心覺得當年那出“好戲”分明是大哥嫌五郎不知分寸鬧得太過要受其牽累,故意想要除了這禍害精再嫁禍給二哥,沒料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父皇又不是個傻子,這么些個兒子里,獨獨中意二哥與七郎,并不真如民間傳言是懷念亡妻、寵愛幼子,實實在在是因為余下的這幾個里頭,一個能拎出來看的也沒有了。 只有二哥一個,這么些年來,風里雨里,替他們做這眾矢之的,替他們與閹黨一爭,到頭來所有惡的壞的莫須有的,都還要扣在二哥身上,謀父兄,殺親弟,好像他們當真不知道發生過什么,當真是純良無辜至極。也不知當年跪在父皇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淚互相撕咬地究竟都是誰。簡直可笑。 嘉鈺嫌惡地站在乾清宮的宮門前,聽嘉綬小聲與他說曹閣老與胡敬誠還有陳世欽已經在里頭與父皇面敘了許久了,傳話要他們全站在這里候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叫他們進去,眼角余光一瞥,又看見嘉象縮著手故意站在雪地里,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 想他這個在娘胎里就被人喂了藥的都還沒倒呢,那一位就要先倒了。 嘉鈺心里的火已然一股股得往上竄,再也忍不下去了,就瞪了嘉象一眼,嗤道:“別演了。反正原本就沒你什么事兒。瞅你這么點腿都站不直的出息,也不嫌丟人?!?/br> 他從前雖然也嘴壞刻薄,但其實并不太與這幾個兄弟嗆聲。 嘉象萬萬沒料到忽然被他這么劈頭蓋臉一頓罵,整個人都懵住了,呆磕磕站在雪地里望著他,一臉不知道該不該哭兩聲表示表示的猶豫。 一旁看熱鬧的嘉成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拿修長精致的手指戳著他,搖頭感慨:“小四兒你這張嘴啊……虧得有二哥能寵著你?!?/br> “那是,我打小三天兩頭病著,課曠得多了,書讀得就少,自然不會說話,不比三哥吟詩作賦曲藝精絕?!奔吴暫εつ樉晚敾厝?。 嘉綬已然嚇得目瞪口呆了,也不知道四哥這無名火是從哪里燒起來的,想要勸解兩句,又不知該說什么合適,才細聲喚一句“四哥”就被嘉鈺一眼瞪回來。 “怎么,住了三年東宮就長本事了,也想教訓起哥哥來了?” 嘉綬立時就被罵得僵住了,想要自辯,又怕再多一條與兄長頂嘴的罪名,張口沒發出聲音,良久,終是上前小心翼翼拽住嘉鈺的胳膊,垂著頭低低又喚了一聲:“四哥,你別急?!?/br> 這一聲喚,有太多意味,著實讓嘉鈺稍稍平復下來。 嘉綬當真是和從前不一樣了。曾經虎頭虎腦挖坑闖禍的幼弟,如今竟也能站在他身邊勸慰他。 嘉鈺忽然百感交集,再看看還在露天里扮雪人的嘉象,愈發厭棄得厲害了,就又冷笑一聲。 “你們都要自保,只想著保全自己。也沒關系。都是兄弟,親手足,保你們是應當應份的。除了兄弟,誰還在乎你們的死活?!?/br> 嘉成好容易不擺弄他修剪圓潤的指甲了,一邊瞇眼看著遠處白雪覆蓋的殿宇,一邊笑瞇瞇地接話道:“那自然是。都說四郎最是七竅玲瓏心的人物。也難怪當我們都是癡傻的。反正你眼里除了二哥也瞧不見第二個人了。我們這些兄弟,有沒有都一回事罷??蛇@世上有你這種精明能干的,就得有我們這種閑極無聊的,不然怎么突顯你鞠躬精粹死而后已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