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閱讀_64
他將那些畫卷抽出來,一卷一卷展開來看,愈看愈是心驚,不知不覺間,竟陷進去了,待終于看完最后一卷,已是掌燈時分。 雅舍外的天,無星無月,如一汪墨池。 屋內幾盞被西域琉璃罩著的長明燈,在這寂靜濃黑之下,顯得愈發明亮。 而張思遠仍然坐在正中那張椅子上,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看著他,仿佛在等他先開口說話。 甄賢將最后一卷畫卷收拾好重新放回架上,轉身迎上那道筆直目光,終于問了一聲:“在下失禮,尊駕可是姓張?” “公子是否姓甄?”幾乎立刻,張思遠便反問了他。沒有猶豫,甚至沒有體態表情的變換,仿佛早有準備。 這個提問,是甄賢不曾深思過的。 他當然曾設想過,除了二殿下之外,還會有別的人也在追查他的下落,但遠沒有想過,他的行蹤,他的身份,東廠已知曉的一清二楚。 既然東廠已經知道,被皇帝知道便只是早晚。 又或者,皇帝陛下已然知道了。 如此一來,靖王殿下又該如何自洽呢…… 想到嘉斐安危,甄賢情不自禁蹙眉。 那是一個明顯擔憂的思緒流露,落在張思遠眼中,以為他有所驚疑,便又補了一句:“小人身在東廠,比尋常人等多知道些,不足怪?!?/br> 甄賢生在帝王近臣之家,自幼也見過許多宮中人,像張思遠這般自稱以“小人”而非“奴婢”者,已然越來越少了。 然而與之相應的,卻是閹黨權勝如日中天,東西二廠如同惡鬼,無論朝官百姓皆聞風喪膽避之不及。 越是自認為奴的,越是只手上下橫行無阻,其名竟能止小兒啼哭。怎不諷刺。 甄賢暗自嘆息,嗓音也不由低沉下來。 “那么張公還知道什么呢?” 張思遠仍不答他,“比起小人還知道什么,不如先說說,公子已知道了些什么?” “不該甄賢知道的,甄賢什么也不知道?!?/br> 張思遠查織造局奉的是秘旨。旨意給的,只是張思遠一人,并不是靖王嘉斐。 所以他其實什么也不該知道。他不知道,靖王便也不知道。 但他卻又不能當真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張公如今需要立刻回京去,且還需要帶走一樣東西?!?/br> 他如是應了聲,便靜靜看住張思遠。 張思遠眼中光華飛轉,“莫說蘇州,織造局在江南的勢力遍布整個浙江,甚至連南直隸也有所染指,要走沒有那么容易。否則我此刻又如何還會在這里?!?/br> “那么張公為何不直接走呢?” 甄賢神色愈沉。 “張公奉旨護衛二位皇子來蘇州雖然不便私自還京,但錦衣衛緝拿在逃欽犯,莫說織造局,便是諸州縣府衙也無權過問,往來關卡都有免檢放行的便宜,如有膽敢阻攔者,以欺君謀反論罪,可以先斬后奏?!?/br> 張思遠眼中陡現精光,“緝拿誰?” 甄賢深深吸了一口氣,略頓了一瞬,啞聲嘆道:“永福二年進士一甲,翰林院侍讀學士,罪員甄賢?!?/br> 他平靜站在張思遠面前,坦然平舉雙手,置于身前,宛如等待枷鎖。 “請張公即刻將甄賢押解還京,下詔獄,以待圣裁?!?/br> 這一回,張思遠沒有立刻回他。他只緊緊盯著眼前的青年,仿佛看見了什么古怪的存在,眼神驚愕又憐憫,靜默良久,搖頭道:“那樣東西未曾拿到,我便不能回京向圣上復旨?!?/br> 甄賢卻驀地抬起眼,輕輕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 “那樣東西,張公已然拿到了。自元貞十一年臘月始,陸氏與江南織造局二十余年的往來賬目,已全都在這里。我就是張公將要面呈圣上的活賬冊?!?/br> 第31章 二十、不可為(11) 張思遠眸色震蕩,但沒有立刻應話。 面前的這位年輕公子,甄賢,他雖從未謀面,卻也在多方傳言之中先聞其名。 少侍王側,受盡榮寵,恃才傲物,桀驁不馴,是他曾經在流言之下對甄賢的白描。 直到方才,看見這個青年走進屋來,一言不發開始翻弄屋中的畫卷,他都未曾改變這想法。 身為宦官,張思遠見過許多達官貴胄不與人言的怪癖,并不以為那位靖王殿下執著于一個面容尚佳才情尚可的幼時伴讀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甚至,以見慣京中繁華煙云之眼觀之,張思遠覺得眼前這人,論姿容,雖清俊卻非絕色,論才智,既已入翁想來也不過爾爾。 然而就在這一刻,當甄賢自請起解還京,甘下詔獄以破浙江僵局的這一刻,張思遠覺得,關于甄賢其人,全部的既有認知都被顛覆了。 以至于,他甚至顧不上深思甄賢究竟是在何時何地翻閱了陸氏的絕密賬冊,何以如此重要的東西,他威逼利誘也始終沒能讓陸瀾松口反而為此被軟禁園中,而甄賢竟“輕而易舉”便得了手。 以身飼虎。 這樣的字眼在張思遠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也曾見過死諫的忠臣,見過不畏死的勇士,但甄賢此舉是不一樣的。 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是一切的終結。 甄賢并非在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