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閱讀_48
甄賢一路笑而不語,直到與蘇哥八剌進了蘇州城,才輕嘆一口氣。 蘇哥八剌卻是忍了半晌,終于好奇開口:“剛才那個人果然好奇怪,一會兒兇巴巴的,一會兒又跟哈巴狗兒一樣?!?/br> 草原民風淳樸耿直,那似中國地大人多世事復雜。這小姑娘如今南下,簡直就似變了天地,將來要見的怪人怪事恐怕還多著呢。 甄賢不由又在心中嘆息一聲,卻也不知該如何與蘇哥八剌解釋,便柔聲對她道:“天已經黑了,咱們先去找客棧投宿吧?!?/br> 蘇哥八剌隱約看出他不想多說,便也不追問,只點點頭,緊跟著他尋客棧去了。 兩人在浙江地界最大的客棧聚福集于蘇州城內的總號要了一處清凈的上等套房,又吩咐客棧仆役去弄了一桌熱飯菜來。 甄賢不喝酒,不食葷腥,特意讓廚房做了清粥小菜,反倒是蘇哥八剌這個姑娘沒有酒rou根本填不飽肚子。但客棧的仆役并不知這講究,想當然地便將米粥青菜擺在了蘇哥八剌跟前。甄賢也并不計較,徑自起身把菜碟拿過來,又另給自己盛了一碗熱粥,對蘇哥八剌道:“你也先喝一碗熱粥再慢慢吃,養胃的?!?/br> 那仆役這才知道自己弄錯了,頓時局促不安起來,忙上前仔仔細細又按著菜品的類別把素菜都換到甄賢面前。 那萬分小心的模樣不由叫甄賢心下唏噓。 “你先下去歇著吧,不用伺候?!彼〕鲂┰S銀兩打賞給那仆役。 仆役收了錢千恩萬謝退出門外。 蘇哥八剌還從沒有見過甄賢這樣出手闊綽的架勢,連吃rou也忘記了,好奇地盯著他猛瞧。 甄賢自己也有年頭不過這樣富貴公子的日子了,著實有些不適應,尤其還被蘇哥八剌緊緊盯著,不免生出些許尷尬,便開口哄道:“快趁熱吃吧,這里的飯菜不像你們邊在火上烤著邊吃,冷了就不好吃了。再說,一會兒還有人要來,讓人等得太久也不合適?!?/br> 蘇哥八剌這才想起來,忙又將一塊鮮滑魚rou塞進嘴里,一邊問:“甄大哥你約了客人來嗎?” 甄賢搖頭,“是客棧的老板要來?!?/br> 蘇哥八剌吮著魚rou外層酸甜的湯汁,不解道:“客棧的老板……為什么要來?” 甄賢微微一笑,“能經營起這么大的客棧,老板想必是個聰明人。既然如此,他就一定會來?!?/br> 大客棧的套房一向是專給攜家眷過路的貴客準備的,不是商,便只能是官,絕大部分都會提前致函與客棧預約下訂,且帶著大批仆婢,如他們二人這樣不期而至又沒人沒馬是極為稀罕的。 事出反常,必為妖。倘若這客棧老板竟然能不親自登門來摸一摸底細,未免心也太大了些。 果然,待兩人用完飯,喚來仆役收拾了殘羹碗碟之后,沒多一會兒,客棧老板便親自領了個茶童來敲門了。 這客棧老板自稱姓曾名道倫,瞧著年紀不太大,不過四十上下的模樣,面相十分和善,也并沒有如何問東問西地打聽,只說方才那小仆役是個生手,沒眼色冒犯了貴客,故而特意帶了私藏的好茶來向貴客賠罪。 甄賢將他請至座上。曾道倫便命茶童一一布下茶器,親自沏了一盞,先雙手奉給甄賢。 甄賢揭蓋一看,見盞中茶湯清亮剔透,隱隱有花香之氣,不由勾起唇角,“曾老板懂得花茶之道?若我猜得不錯,這是今春新收的白梅?!?/br> “公子是有見識的人,正是今春新收的白梅?!痹纻愴涣?,連忙笑著恭維。 中國茶道悠久,然而民間庶人吃茶,多只知煎煮茶葉,少有懂得以花入茶者。而眼前這位年輕公子只觀色聞味便猜出這是新春白梅,當是有此眼界身份,要么本身便是大富大貴之人,要么也得是富貴身邊之人。而這樣的人物,無論是為什么突然出現在這聚福集,都不是一個迎來送往的客棧老板應該得罪的。 曾道倫一邊琢磨一邊暗暗又將甄賢打量一番,見他雖然端著茶盞卻并不吃茶,想了想,忽然頓悟了似的,忙不迭賠笑解釋道:“這沏茶的水是去年冬天里從臘梅上收來的雪水,否則如何敢拿出來在貴客面前獻丑?!?/br> “曾老板太客氣了?!闭缳t聞言淺笑,這才將茶盞送到唇邊吃了一口。 曾道倫見他吃了茶,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又沏了一杯奉給蘇哥八剌,笑道:“小姐也請嘗嘗?!?/br> 蘇哥八剌已看西洋景兒似的瞧了半晌,接過茶來嘗了一口,雖然品不出什么名堂,卻也曉得味道,忍不住贊了一聲:“真好喝!”便接連幾口將一盞茶吃干凈了。 這大碗喝酒一樣的飲法好豪邁,看得曾道倫半晌瞠目結舌。 這位小姐與這位公子擺在一處,怎么瞧也不像兄妹倆的樣子。然而這小姑娘雖沒有大宅閨秀的雅儀,卻也并不似小戶民女局促膽怯。曾道倫自詡南來北往各色各樣的人全都見識過,想來想去,竟從沒有見過第二個這樣的女子,又是驚嘆又是困惑,忍不住盯住蘇哥八剌看了又看。他心中飛快地做著盤算,順著話題拉住甄賢聊了許多茶道之事,尋機話鋒一轉,便拱手道:“公子如此精于茶道,今日得遇公子實在是小店之福。恰巧小店近日有一批新茶上市,不知可否冒昧請公子擇其名號留下墨寶,也為小店討個彩頭?” 曾老板到底是老練的人精,擇名是假,留字是真。人可以撒謊,但字卻騙不了人。一個人的字足夠暴露太多東西,既可以裝裱高懸供往來觀摩,亦可以拱手上交作呈堂證供。曾老板這是要做萬全策。 甄賢看著曾道倫,不置可否一笑,又飲一口那雪梅茶,緩緩開口:“我倒是也有一件事,想請曾老板幫忙?!?/br> 曾道倫眸光微閃,不言語看著他。 甄賢笑著接道:“其實我這次來蘇州,是受朋友之托,談一筆絲綢生意。曾老板是浙江本地人,一定比我更知道,要做江南的絲綢生意,就繞不開一個人?!?/br> 此言一出,頓時,曾道倫的臉色就全變了。 “公子是說……霽園陸瀾?” 甄賢點頭,“我和我的朋友初來乍到,在蘇州人生地不熟,想請陸老板飲酒品茶當面一續,也不得門道。不知同為浙江巨賈,曾老板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蘇州府有二絕,天下聞名,一為蘇繡,一為園林。 而這霽園,又是全蘇州最聞名遐邇的園子。不僅因為其園中的山水秀美無雙,更因為這園子的主人——陸瀾陸老板,乃是首屈一指的江南巨富。 曾有擅長溜須拍馬奉迎吹擂之人,描述陸瀾富有,說他不僅金銀滿堂,更有一雙點石成金之手,凡能從陸老板手中過的,不是錢,也能變成錢。 而陸瀾,正是在浙江替織造局做這絲綢買賣的官商。 朝廷每年派在織造局的銀子,以百萬計。這么大一筆錢,可不是那么好漂沒的。要貪,必須得有人幫著洗白。而要洗錢,就離不開這些商賈。 早在南下來蘇州的路上,甄賢已先做了許多功課,覺得這個陸瀾必是此間的關鍵人物。 倒不是說陸老板一定與織造局沆瀣一氣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但能與織造局周旋至此,陸瀾手上必定捏著不得了的籌碼。 而這個籌碼,十有八九卻是織造局的忌憚。 甄賢并不認為陸瀾會輕易投靠靖王,更未奢望陸瀾能立刻交出保命的籌碼,但他依然非找陸瀾不可。 因為張思遠也一定會找上陸瀾。 不但要找,還要找得穩妥,萬萬不能讓織造局有所察覺。 這些前因后果曾道倫當然是全不知道的。但只要提起陸瀾,曾道倫也立刻明白了,這是個大麻煩。 在曾道倫眼中看來,眼前這個身份不明卻大有來路的年輕公子剛剛十分客氣且隱晦地給自己傳達了兩件事:其一,他是特意登門借道尋陸瀾來的;其二,他身后還另有“朋友”。 而在如今的蘇州,與陸瀾有關的事,多半便與織造局脫不開關系,而會這樣找上陸瀾的,卻一定不是織造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