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閱讀_30
天角微白之際,他睜開眼,細細端詳那張俊美英武的臉。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一整夜嘉斐都抱著他,與他抵足而眠,恍惚回到兒時。而他竟也就像小時候一樣,安心地縮在那懷抱里,一覺睡到雞鳴時分。 最初的尷尬無措消散以后,襲上心頭的,是重歸冷靜的苦澀。 甄賢小心翼翼抽身,嘗試了好幾次,才終于拉開嘉斐攬在他腰上的手。 他躡手躡腳穿戴齊整衣物,并沒有離開,而是走到窗前靜靜站下來,默然望住了不遠處即將熄滅的燈火。 嘉斐也十分驚詫。 這些年間,只要四郎不來賴著他,他一向是按著劍睡的。 他已經許久不曾感受過這種安然相擁的平靜美好,竟酣眠一宿,直到臂彎里的溫度漸漸消散,才赫然驚醒過來。 睜眼一瞬,他條件反射地直起身,待看見那個依舊靜立在窗前的人影時,才驟然松了一口氣。 “你不好好歇著,這么早起身做什么?” 他略皺了皺眉,下地上前,拉住甄賢。 甄賢順著他轉過面來,頷首垂眼輕道:“甄賢失態,讓殿下見笑了?!?/br> 嘉斐不由微怔。 太冷靜了。 那些昨夜里碎裂一地的外殼,如今又已全部包裹了回去,堅硬如初得,竟連裂痕都藏匿到完美。 就好像那費勁千辛萬苦才尋回來的人,一夜之間便又躲去了他無法觸及的地方。 這反應叫嘉斐心中一陣悶痛。哪怕他其實早有心理準備。畢竟已然七年。破鏡重圓,裂痕猶在,有太多時間與過往留下的刺與傷,需要慢慢撫平。他該給小賢時間,萬不可cao之過急。 嘉斐暗自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鎮靜心中波瀾,輕撫了一下甄賢肩膀,低聲嘆道:“都過去了。你回來就好?!?/br> 但甄賢卻倏然抬起頭,正正望住了他的眼睛。 “甄賢有一事想問明殿下?!?/br> 嘉斐心中突得一跳。 他直覺不能讓小賢問出口。 他甚至立刻就猜到了小賢將要問他的是什么。 但正如他知道甄賢心里在想什么,甄賢又何嘗不知他? 他根本來不及將阻撓話語說出口,只喚得一聲“小賢”,甄賢便截口打斷了他。 “白總兵與我說,七殿下被韃子擄劫得突然,四鎮總兵竟誰也不知道……為何殿下遠在江南卻提前得了消息?” 果然如此。果然是為得這個。 嘉斐不著痕跡地扯了扯唇角。 早在做出這決定時,他就知道,他或可以瞞過天下人,但絕瞞不過小賢。 韃子強行擄走了小賢這么多年,不是窮極無聊,而是因為小賢重要。 甄賢不僅是盛名在外的才子,更是名士之后,他的祖父是父皇的老師,他的父親少時是父皇的伴讀,后來又是父皇最親近信任的臣子,甄氏一門是在父皇身邊力助父皇問鼎大寶治世天下的人。這樣的人,如張良之于劉邦,房玄齡之于李世民,是造就帝王之人。 自從當年甄氏被抄家問罪,多少雙眼睛都在死死盯著這個唯一逃出性命的甄氏后人,等看父皇滅其滿門卻獨留一幼子究竟意欲何為,更是等看他這個二皇子與甄賢之間微妙的關系究竟會發展到什么地步。 倘若能得到甄賢,得到的遠不止是一個有能的謀士,更是天下士子的翹首相望。 這些年來,在尋甄賢下落的,定不獨他靖王府一家。 他從不擔心甄賢叛國。但這樣的甄賢,倘若他當真放任給了韃子,任由甄賢在關外吃苦受辱,必會動搖人心,會唇亡齒寒引人詬病,責備父皇與他薄情寡義。 而這樣的甄賢,巴圖猛克自然也想拿來大做文章,斷不會肯輕易放還給他。 又及巴圖猛克經營多年,屢屢挑釁,處心積慮想與圣朝開戰南侵。他若要在此時硬搶小賢回來,必引至兩國交兵。 他絕不能主動挑起戰火,不能給韃子名正言順南下的借口。 他并不懼怕與韃子一戰。甚至可說,他原本就是打定主意,要借此機會一戰揚威,叫韃子從此知道圣朝厲害,不敢再起中國可欺之心。但他必須站在無懈可擊地制高點,舉起一面可以一呼百應的旗幟,才能有打贏這場硬仗勝算。 所以他利用了父皇想要將七郎推出前臺的微妙心態。 他知道父皇寵愛七郎,有心給七郎機會立功、封王、開府,于是便使曹閣老向父皇進言,替七郎討了這個代天巡牧查走四鎮的差使,而后又故意將消息透露給了瓦剌。 七郎之所以突然被韃子擄走,是因為他需要這樣一個借口。只有如此重要的一個借口,才能讓他擁有完美的先斬后奏調動邊軍的令箭,才能讓他理直氣壯與韃靼人開戰。 他當然沒有想弄死七郎的心思,但他利用了他的幼弟,讓七郎渾渾噩噩就陷入了隨時可能危及生命的險境之中,這一點他無法否認。 他甚至不怕父皇會質疑他。 父皇是一個只看結果的人,只要結果是滿意的,很多時候父皇都可以不問過程。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小賢會責難他不擇手段。 他不知道該如何辯解。 嘉斐看著眼前的甄賢,看著那雙不染雜塵的眼睛,無言踟躕以后,終于苦笑。 “……總之,我們打了勝仗,大挫了韃子的銳氣,七弟也平安無恙,皆大歡喜事事完滿,你又何必定要想那么多呢?!?/br> 如斯回應,無異于默認。 氣氛遽爾凝滯,只余長久的沉寂。 嘉斐甚至能聽見自己久違的心跳,能感知到掌心里急劇滲出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