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閱讀_15
“王女,你是草原上的云和花,是圣潔的白鹿,甄賢感激你的仁慈善良?!?/br> 草原上有不少從榆林邊城擄來的奴隸,多是青壯男子,亦不乏從小被抓來的孩子如今長成了少年郎。 在這里四年,每每看著他們甄賢總不由唏噓。 人是何其弱小,卑躬屈膝奴顏諂媚也只是為了活下去……若沒有振臂一呼率先揭竿的那一個,就永遠只是一盤散沙。 但甄賢不想做“率先”的那一個,除非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 他知道自己其實不是這塊料。他的個性里有太多方直棱角太多短板,自幼時起便不斷有人對他說這要命的性子總有一天要害死自己,包括祖父、父親,包括娘親??伤褪歉牟坏?。 他讓蘇哥八剌尋了個借口把被擄來的邊民聚集一處。 他站在那些年輕面孔之前,嗓音里沒有絲毫熱血沖動,只有平靜陳述,“七皇子必須平安回去。你們也不能一輩子在此為奴?!?/br> 立時有人嗤笑反問:“我們被韃子抓來也沒人管,為啥要管這小子死活?” 亦有人冷嘲熱諷:“開戰不開戰我們也都是被韃子搶殺的?!?/br> 面對這樣的質疑,甄賢說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大義,更沒法鼓舞眼前這些鮮活生命如何舍生忘死。 他知道他們說的都是事實。 巴圖猛克年年襲擾邊鎮,朝廷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管。至少暫時還不愿管。如此裝聾作啞,或許上位者自有考量,卻苦了這些邊民。 有些人,生來呼風喚雨,而另一些人,卻是打從一出生便不能為自己做主的。 所以甄賢也只能靜靜抽出腰間那柄已略有些鈍銹的文劍。 “我不認為自己在做什么高尚大義之事,也不想勸你們大局為重兼濟天下,更不敢保證此舉必能帶大家得勝入關,但我非這么做不可。想回去的,不甘心一生在這里被奴役的,到我這里來?!?/br> 蘇哥八剌守在不遠處,從圍欄外注目著他,抿唇蹙眉,雙手緊緊抓著衣襟。 起初所有人都猶猶豫豫地看著他,誰也不肯往前走。 然后有一個人站了出來。 “弟兄們,咱們也都是有手有腳的七尺男兒,咱們也是有血性的!難道真的要一輩子給韃子當狗嗎?” 這才是真正的煽動性。 人群里終于漸漸有了呼應之聲。 最終大家還是都過去了。畢竟沒有人會真心甘愿在異鄉為奴,大家都想回去。 眾人聚到一處,甄賢簡單劃分了三組,定下時間,教他們一組故意尋釁引起事端,一組趁機放火焚燒蒙人糧草制造混亂,一組則趁亂打散馬匹叫蒙人無法順利追擊,他自己與蘇哥八剌負責解救七皇子。三組人馬互相呼應突圍出去以后,前去延綏會合,以七皇子身份向駐守延綏的圣朝戍軍求援。 那些邊民原本就星星點點聽說過甄賢“探花郎”的名頭,又聽蒙人講他給朔州白總兵做過幾年“軍師”,見他說得頭頭是道,便都振奮起來,儼然大事已成了,雀躍溢于言表,任甄賢再如何叮囑他們千萬小心謹慎不可事先漏了馬腳也都聽不進去了。 只有那頭一個站出來振臂高呼的人,反而一直悶聲從旁看著他。 “甄公子為何不早這么做?” 那人在眾人散去以后才走到甄賢身邊,沉聲如是問。 而甄賢也早注意到了他。 這人年紀約摸三十上下,身形魁梧卓拔,站如松柏,總習慣性負手挺立,不像是被擄來的榆林百姓,倒像個訓練有素的軍士。且不是尋常小卒。尋常小卒沒有這等一呼百應的魄力。這些邊民足有三十數之眾,這人號令起來輕車熟路,至少是個尉官。那么這人是潛伏進來的榆林戍軍,還是從應州來的……?可聽他說話的口音,倒像是京城人士,至少在京城已待了多年…… “你是——” 甄賢陡然心頭一震,下意識后撤。 那人卻已抱拳逼近前來,將所有退路掌控在一步之遙。 “靖王府衛左都尉,童前?!?/br> 有那么一瞬間,甄賢腦海里是徹底空白的。 到底還是來了。 那個人,他自以為相知于少小的那個人,他曾立誓要用一生追隨輔佐的那個人,今上的次子,靖王嘉斐。 甄賢嘗在心底、在夢里描繪過無數次,嘉斐再次找到他時可能的情景,卻沒有一個能比此情此景更叫他難堪絕望。 “我不想見他?!闭缳t下意識握緊了拳。 “那你想怎樣?”童前挑起眉,“留在這里做那野蠻韃子的——”他似在脫口而出以后才意識到這話里帶刺,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甄賢面色慘白。 他知道此刻正上演的是什么戲碼。 這位童都尉必不是自愿來的,但也還是勉為其難地來了,因為靖王殿下堅持。 然而,堅持要將他找回去的,恐怕也只有靖王殿下一個罷了。 童前一定打心眼里厭惡他,因為是他讓靖王殿下做下一個又一個錯誤的決定,是他讓靖王殿下偏離了正道在如此可笑的鬧劇里彌足深陷。 七年了。明明都已經過去這么久了,那人為什么還不死心?還要這樣緊追不舍地來抓住他…… 而他自己,明明該為此惶恐驚懼,該義正詞嚴地從速避退,為什么……在心底,在那無人可以觸碰的深淵里,竟還有一絲不曾死去的歡喜,如久旱逢甘霖的植物一般,雀躍地舒展了饑渴的枝椏? 心情如此微妙而復雜,驚濤駭浪地卷涌,面上卻不得不依舊靜若平湖。 甄賢覺得,他果然還是無法騙自己的。但他不可放縱。 “我……不能見他?!?/br> 他暗自握緊了腰間佩劍的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