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系鈴解鈴
木熙的情緒沒有一絲波動?不見得。 可這種心理變化并非來自憤怒、無措、漠然,甚至連悲傷都不是。木熙收起最后一顆土豆,壘在最上方,拍拍手,看了看全息投影下逼真的蔚藍天空,蟬鳴終止風卻未停,他伸出手去感受氣流繞過指尖流逝,就像時間逃過鐵絲網的捕捉遠走高飛一樣。 清風吹拂,塵埃脫落、起舞,雙手幾乎不用水洗都能回歸皮膚本來的白色。在靜怡的狀態下,木熙能看清代替血管存在的靈魂脈絡,似河流、似小溪,閃耀著純潔的光芒。 “我剛才的表情如何?”木熙轉過頭,問坐在田坎旁邊的韓墨。 “什么?”韓墨一時反應不過來,木訥地看著木熙。 “剛才我在提起自己家庭時,表情如何?”木熙坐到了韓墨身邊,隨手抓起坎上的雜草。 “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韓墨以為木熙是要問罪,連連道歉。 “墨墨姐,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說,我再提起這事兒時,沒有任何感覺?!蹦疚跻还澮还澋乃撼恫莞?。 韓墨看著木熙,好半天沒有說話,這樣的安靜是見面后的第幾次了,她數度想以精確的語言告知或形容某事,但到了嘴邊卻都覺得太過膚淺、簡單。韓墨覺得,應該是自己很久沒有很“人”交流過了,語言的能力有所退化,不過這一刻,無論如何她都要開口,“我很后悔說了那些話,所以剛才一直在觀察你,要說表情,你皺著眉頭?!?/br> 木熙無奈的笑笑,把手中的雜草一股腦的拋入空中,“那是疑惑,疑惑我為什么沒有任何憤怒和悲傷,所以疑惑是我提起自己悲慘經歷時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緒?!蹦疚踉俅翁ь^看著天空,享受身心的寧靜。 “tsd,創傷后應激障礙?!表n墨武斷的下了結論,不過轉念一想,又發現不對,她決定將自己的想法告訴給木熙,“收回剛才的話,不是創傷后應激障礙,我覺得你更像是已經對此事釋懷了,可你卻對此表示疑惑,要放下這么大的陰影,你應該清楚是怎么回事??!” 木熙不知道,他只記得成為靈體之后,雖然有著生前的回憶,但明顯不掛念了,即使在暫留地對能見母親這事瘋狂執著過,可來到冥府后,就像當機一般找不到那種感覺,誠如重塑。也正因為如此,在冥府七棟茶茶不敢對他說出見不到母親的事實時,木熙才能搶先坦然開口“我已經放下了,你也別背負太多”這樣的話語。 現在想來,也許不是自己真的放下了,而是成為靈體后,如同轉世一般喝了孟婆湯,不過湯藥沒有抹去記憶,只抹去了記憶上那層縹緲的感覺,“城府世界,有一種機器,能消除人在記憶中的感受,就像剛才,我能說出這段悲慘的過去,卻如旁觀者一般,沒有任何的代入感?!蹦疚醢衙撾xrou身變成靈體的過程,做了這樣一個比喻 “為什么你們要發明這樣一種機器,人和人之間產生羈絆,多么不容易,那要投入多大的感情,沒有感情的羈絆,不過是你想起一個熟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年齡,甚至清楚他的身高、愛好,可你對他沒有任何思念,這不是太……太怪異了嗎?”韓墨搖著頭,對城府世界完全無法理解。 木熙呵呵一笑,說“這豈不是很好,再也不用感受那些人噴出的惡心氣味?!?/br> “你對‘人’抱有偏見,我不信你的世界沒有善良的人?!表n墨認真起來。 “那是你認識的人不多,認識的人越多,你就會發現自己越喜歡狗?!蹦疚跣χf道。 “那是你認識的狗不夠多!”韓墨反駁。 木熙一愣,看著韓墨,韓墨也覺得有點搞笑,趕緊用手遮著嘴。對視之間,風又吹了起來。 兩人都愉快的笑了,許久沒有這般大笑的韓墨居然覺得一陣胃疼。木熙搖晃著腦袋,盡量忍著,可是也笑出了淚花,他問韓墨“你被狗咬過???” “什么狗啊,早都滅絕了,人類孤獨的很吶?!表n墨說著,揮手喚出主界面,看著上面的蔬果選了幾樣。 “你不是要自己動手嗎?”木熙望著懸浮而來的收割機器人,問。 “只要能感覺到自己存在就好了,不必一板一眼的做完?!表n墨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塵,“貌似并不好笑,你還笑出了眼淚?!?/br> “就是想笑,人總覺得自己不可一世,站在食物鏈的頂端,卻總被拿來和動物比較,而且基本都是輸,這不是很可笑嗎?”木熙也站起身來,看著機器人收走勞動用具。 “好吧好吧,我們兩個觀點不同,爭論起來也是各說各的?!表n墨聳聳肩,覺得可以跳過這個話題了,不過她忍不住又補了一句“阿木,你是個典型的悲觀主義者?!?/br> 木熙不說話了,他要冷靜冷靜,這是在執行任務,說了那么多好像沒有一句能幫助亡者輪回的,“你說的對,最近經歷的事情太多了,本來挺開心,之后就越來越煩躁?!?/br> “說說看?”韓墨想要為木熙答疑解惑。 “是這……”話才說了兩個字,木熙撓著腦袋笑了,“這是誰擺渡誰啊……” “你說什么?”韓墨沒聽清楚。 木熙沒有立刻回答,沖著韓墨擺擺手,示意她給自己留點思考的時間。差不多該關心下韓墨的執念了吧,這樣下去,別說三天,全勤的七天都完成不了任務,看樣子她沒有普雅敏感,不知道晚上有沒有做關于自己如何死亡的夢,“剛才沒說話那陣,有考慮過和我們去城府世界嗎?”木熙順著茶茶的話說下去。 韓墨果斷拒絕,說“不去,我要等著艦隊回來?!彼龘]手喚出主界面,調閱出信息收發記錄給木熙看,“你看,我每天都堅持給艦隊發消息,早中晚各一次,重來沒有收到過回應?!?/br> “你大可試試‘心想事成’,只要用力去想就能實現愿望?!蹦疚跆嵝训?。 “騙小孩子的把戲?!表n墨揚起嘴角,根本不信。 收割機器人懸浮過來,在韓墨的手里放了一只裝滿各種蔬果的筲箕。雖然機器人不會出錯,但她還是特地清點了一下,確認無誤。 木熙想了想,茅塞頓開,他明白了如果韓墨對艦隊回來有信心,那么“心想事成”早就發動了,她發出那么多訊息,連一封都沒有收回,只能說明她心里根本就認為能得到回應,“墨墨姐,你其實對艦隊的回來沒有信心吧,甚至都不相信他們能收到你的訊息?!?/br> 韓墨端著筲箕,驚訝的望著木熙,好似被戳到了痛點,“怎……怎么會,父親他們一定能完成任務!” “如果他們真的能完成任務,那你又何必放我們進來,你只想見到人對吧,無論是誰?!?/br> “你太沒禮貌了!”韓墨惱怒的吼道。 木熙走上前去,伸出手,這個動作讓慌張的韓墨想要拔槍,剛剛打開槍套,懷抱之中的筲箕就被奪去了。 木熙端著搶來的筲箕,說“某些人一口一個‘人是善良與知性的’,結果為了個筲箕就要拔槍?!?/br> 韓墨一陣窘迫,氣急敗壞的大喊“你不聲不響的沖過來,還怪我!” “好啦,墨墨姐消消氣,我之前就說過了,‘一下就絕望了,還談什么希望’,你從第一條訊息的發出就沒有想過他們會回來,口口聲聲說著他們會成功,心里卻又時時刻刻否認,該帶上測謊儀的是你啊?!蹦疚蹩粗せ锏氖吖?,發自內心的說道“守望者應該懷揣希望,你畏懼的不是孤獨,而是絕望?!?/br> 韓墨別過臉去,遮掩傷心,偷偷抹了抹眼淚,聲音從她的嘴中發出,有些沙啞“昨晚做了個噩夢,月球基地和地球都毀滅了,我好害怕?!?/br> 木熙了然于胸,走上前拍拍韓墨的肩膀,說“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坦然面對吧,你已經盡力了,說實話,我知道人有一種難能可貴品質?!?/br> “是什么?”韓墨紅著眼睛轉過頭來。 “自知,‘自知者不怨人’,好像有這么一句話吧?!蹦疚跽f完,指著韓墨笑了,“用臟手擦臉,結果就是你那個樣子了?!?/br> 韓墨“啊”了一聲趕緊喚出主界面,調到鏡像模式,看了看自己的大花臉,“哎,說了這么多,我好像有些理解了,那我就試著相信艦隊會完成任務歸來吧,雖然并不容易,我已經習慣理性思考了,從科學與事實的角度判定他們有去無回,要不是和你說這些,我都不知道感性的一面還活著?!?/br> “你心中的希望又沒有完全熄滅,看看你發的那些訊息,你還抱著一絲僥幸,不過遠遠不夠,記得‘心想事成’啊,他們會回來的!”木熙微微一笑。 “好吧,試試?!表n墨也跟著笑了,會心的笑了。 休息廣場里,彌漫著米飯的香氣,擁有貴賓權限的茶茶改變了室內的模擬場景,將大片大片的麥田帶到了月球。她伸手拂過低矮飽滿的麥穗,真實的重力感應隨著她手掌碾壓,模仿出精密計算過的觸感,將麥田一片片塌陷下去。 茶茶在這片虛擬之中旋轉著,心情無比愉快。她的旁邊站著麗絲化作的艾美,甜甜的笑著,如同真人。 “你剛才告訴我的,就是全部了嗎?”茶茶停下來,走到艾美面前。 “是的,老丁,這就是全部了,沒有隱瞞?!卑郎斐鲭p手,想要握住茶茶。 “艾美,為什么非要做到這一步?”茶茶同樣伸出雙手,‘握住’艾美。 “為了習玖姐,也為了真相?!卑阑卮?。 “真相是什么呢?”茶茶追問。 “不知道?!卑莱坊仉p手,捂在胸口上,“老丁,這一段記憶,沒有,關于真相的記憶,模糊不清?!?/br> “為什么會這樣?” “想到重要的事情時,影像里是黑乎乎的屏障,我無法窺探?!卑腊欀碱^,無法理解。 “沒關系?!辈璨枵率痔?,露出罪割發光的圖案,對艾美說“你看,這曾是你交給我的,我會保存好它,也會一直記得你?!?/br> “茶茶,我欺騙了你,我留下罪割并不是讓它保護你,而是希望你繼承我的遺志?!卑廊鐚嵪喔?,表情不忍。 “我知道啊,雖然千方百計的打消這個念頭,但我知道這是唯一可能的目的,不過你這點小伎倆,木熙早就看破了?!辈璨铚\淺地笑著。 “他這個人,心思細膩、敏感,不知道是好是壞?!卑烙行?。 “放心吧,木熙很可靠,那么艾美要我繼承的遺志就是找尋真相嗎?”茶茶問道。 “是的,不過我現在反悔了,老丁,你要遠離是非,這不該是你踏足的地方,罪割可以消除,只要拜托莉西婭,只有她可以信任?!?/br> “晚啦,我已經拒絕過她了,而且,因為自己的冒失,也讓布里克發現了?!辈璨璞砬閼n傷,笑意卻還在。 “真的對不起老丁,對不起……”艾美的眼淚不停掉落,無休無止。 “你之前說過啦?!辈璨枭焓?,拭去艾美的眼淚,她確實觸摸到了,“這就是靈魂的力量嗎,真是神跡啊?!?/br> 那枚淚滴在茶茶的指尖暈開,蒸發,消失不見,她望著艾美,毫不猶豫的撲了過去,緊緊抱住。這份觸感,是真實的。 “真的說再見了,老丁,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反悔的機會?!卑烙盟膿肀Щ貞璨?,帶著現實的體溫。 休息室的大門開了,木熙和韓墨邊聊天邊走了進來。他們同時駐足,看著眼前的場景,一個疑惑,一個咬緊了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