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荃最為發愁的就這點了。禮部的卷子在提刑按察使司被燒，他這個按察使臉上何其無光。姚奕和他又不對付，若是向陛下奏上一本，少不得背幾本彈劾。

    葉思睿聽了他這番話，瞬間失神。他面圣時，陛下所說調查此案是為了給天下讀書人一個交代，而朱荃如此發愁，無非是不知道如何給禮部一個交代?？磥磉@給個交代一事，著實重要。這事倒也不難?！跋鹿俣纺懸粏?，每日畫酉后，官署是否有人巡查值守？”

    “門子自然是有的，若說巡查值守，咱們衙門又不是南北鎮撫司那樣的地方，哪有這么多人手？再說天子腳下，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哪里就需要值守了?！?/br>
    “下官知道順天府每夜都要派人查夜，巡查街道?！?/br>
    朱荃又瞬間皺起了眉頭，“你是說……？”

    葉思睿笑而不答。

    “是了，是了，禮部的卷子在提刑按察使司被燒，又與提刑按察使司有什么關系？咱們一沒有夜間值守，二沒有走露風聲，就算那卷子不在提刑按察使司，在禮部，一場大火燒過去，就能保得住嗎？倒是順天府，天子腳下的官署都能看著燒起來，不知道他們存的是什么心！”

    葉思睿見他五指舒開，喜形于色，也是淡淡笑過，“朱大人果然厲害，這話說的十分有理，料想陛下定能明察秋毫，看出這到底是誰的職責?！?/br>
    狂喜中的朱荃聽了他這番話，竟漸漸褪去喜色，若有所思地打量他，“葉大人好計策?！?/br>
    “這是朱大人想出的計策，與下官有什么關系呢？”葉思睿坦坦蕩蕩地回答?！跋鹿龠€想請問，順天府既然有巡查街道的，是否抓住縱火之人了？”

    “并沒有?！敝燔鯋汉莺莸囟⒅郎弦粋€黑色檀木擺件，“也不知道順天府是干什么吃的，推來推去也沒向本官透露一點風聲?！彼齑綗o聲地蠕動，想來是一些當著他的面不便說出口的話?！肮皇且粠筒怀墒碌氖兰壹w绔?！?/br>
    這話他不能附和。葉思睿垂頭不語。

    “對了，找你來還有另一樁事?！敝燔醴潘闪俗?，搭著二郎腿歪歪地倚在椅子上?！澳阋牧硪患罗k成了，李興歡找到了?！?/br>
    “他人在哪兒？”

    朱荃毫無感情地搖搖頭，“晚了一步，已經死了?！?/br>
    剛剛還無喜無悲，淡然出塵的葉思睿幾乎要直接撲上去催他把話一次說完?！霸趺此赖?？”

    “官府報的是自縊?！敝燔踵托σ宦?，“這種話他們好意思寫在驗尸單上，可瞞不了我們。舌頭不吐出，也不抵著牙齒，頸上有抓痕，是自縊還是被勒死，提刑按察使司的人還能看不出來？”

    勒死了。一同赴考的三人，萬成朓自縊了，萬成煜閉門不出，研讀經書，李興歡則在回鄉的路上被人勒死了，偽裝成自縊。葉思睿也把五指合攏成拳，緩緩吐出一口氣?！翱炜焯釋徣f成煜！”

    “萬成煜？那個死者的兄弟？”交代過李興歡的下落，朱荃便翻看起眼前的文書，不甚在意地回答：“順天府已經提審過他了，沒問出什么所以然來?！?/br>
    葉思睿又向他走近幾步，“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我們提刑按察使司難道還不能叫一個小小的舉人開口？”

    朱荃抬起頭，一雙黑瞳里兩簇火苗跳動，余怒未消，“你這是什么意思？萬成煜身負功名，不可對他動刑，你連這都不知？”

    葉思睿的回答卻全然不當回事：“功名除掉便是?！?/br>
    對于他的胡攪蠻纏，朱荃已有些不耐煩，繼續低頭寫字?！翱磥砟阋彩钳偭?，沒有罪名，如何能除去功名？不要胡攪蠻纏了，快去忙你的使命吧！”

    “罪名一問便知！”葉思睿擺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再說，難道就沒有叫旁人察覺不出的動刑方式嗎？一旦問出罪名，誰還在乎什么時候動了刑？”

    朱荃停下筆。又一次抬頭看他。只不過他眸中的怒火已經消失，變成了不明意味的深不可測?！澳憔烤怪懒耸裁?，才堅持要提審那個舉人，甚至不惜破例動刑？”

    葉思睿緊閉雙唇。

    “你若不想說，就當本官沒有問，只是對舉人動刑，這種犯諱的事決不能發生在提刑按察使司，你若一意孤行，自己做好準備吧?！彼f完這番話，便打定主意不再看葉思睿一眼。拿起筆沾了沾墨，開始寫字?！敖型忸^伺候的人進來?！?/br>
    留給葉思睿的時間很少，他只能飛速轉動大腦衡量。他仍然可以搬出皇命壓人，只是未必管用，陛下當然不愿公然批準拷問舉人這樣的事來，別說讀書人，文官就要先把他們噴死?？墒且侨~思睿把人帶回自己審問，繞不開提刑按察使司。朱荃與他并沒有香火情，反而因為并縣的案子結怨，想必不介意借機參他一本。那么沒有別的辦法了?！拔覒岩伤腿f成朓一樣，是約定門生?！?/br>
    這句話的效果立竿見影。朱荃放下筆，不止放下筆，還把公文合上，推到一邊，露出一片空?！笆钦媸羌?？可有依據？你坐下慢慢說?！?/br>
    從進門起葉思睿不是跪下請罪就是垂手侍立，這還是第一次被朱荃這么客氣地對待?！安槐亓?，下官言盡于此，若是朱大人還不情愿，下官也沒有其他辦法?！彼蚨ㄗ⒁庹f一半留一半，提刑按察使司并不值得信任，朱荃更不值得。

    這回，他幾乎能聽見朱荃捏住指節咔吧咔吧的聲音。朱荃近乎粗魯地說：“本官會考慮的，滾吧！”

    葉思睿退出門。屬官和小廝見他出來，就都進去了。而帶他過來程英還站在門口，見他出來，局促不安地左右打探，小聲問：“朱大人有難為你嗎？”

    “不曾難為?！比~思?？粗冋娴哪?，剛剛被呵斥要挾的一點郁結也散開了?！澳隳懿荒軒臀乙粋€忙？”

    程英見他豐神俊朗，說話和氣，而且進退自如，對他心中頗有好感，聽他相求，自然一口應下，“只要下官能辦到的，僉事大人盡管提?！?/br>
    “此事說來簡單，卻看有沒有找對人?！比~思睿頓了頓，見他并未反悔，便說：“你有沒有本次禮部主持鄉試的官員名單？”

    第98章 科場舞弊（十六）

    “這有何難？下官這就給大人取來?！背逃⒁豢趹? 便急急地轉身要走。葉思?？觳礁纤??！拔掖粼谶@里也沒什么用，不如隨你去?！?/br>
    程英所在的衙門也沒有受大火波及，才留下這樣一份名單。他在門口停下, “大人稍等, 下官去去就來?！?/br>
    葉思睿在門外耐心地等了一會，程英便步履匆匆的出來, 依舊滿臉通紅，額上綴滿汗珠。此刻是秋末, 京中百姓已經開始換上夾層衣了, 他怎么動不動就出這么多汗？

    程英不知他的困惑, 把折起的紙遞到他手里，“這是下官抄錄的，大人盡管帶走?！?/br>
    葉思睿朝他再三道謝, 才轉身離開。往外走時，他直接展開那張紙一一查看。程英十分細心，紙上除了人名，還有官職、年庚、籍貫。打頭的就是禮部尚書兼內閣大學士姚奕, 四十八歲，京城人氏。后頭緊跟的是禮部右侍郎趙榕，四十五歲, 蘇州人氏，往后一溜十多名官員，按官職從高到底排列，南方北方, 各自參半。葉思?？赐瓯闶掌鸺?，朝門子要回了自己的馬，騎上馬朝順天府而去。

    李昌瑞正忙得團團轉，并沒有時間見他，由小廝帶他去一處廂房喝茶。茶過三巡，李昌瑞就派了個檢校前來告知他情況，葉思睿一看來人，正是昨晚阻攔他闖入火場的崔彤。

    崔彤人高馬大，透過青衫就能看到他膀子上的腱子rou。他見到葉思睿，二話不說，先拜下行禮，“下官順天府檢校崔彤見過僉事大人?！?/br>
    “免?！贝尥逼鹕?，更是氣勢逼人，葉思睿兩指壓著碗蓋，反客為主，輕飄飄說了個：“坐?！?/br>
    崔彤謝恩后坐在他下手，臀部僅占據椅面的三分之一，腰桿挺得筆直，眼神恭敬地垂下。坐姿一絲不茍，看上去倒不像是個魯莽的粗人，而是教養良好的世家子。甫一坐下，他便主動說：“僉事大人，府尹大人正想派人告知貴司，縱火的人找到了?！?/br>
    葉思睿握著茶碗的五指紋絲不動，“哦？是什么人？”

    崔彤說：“不知道大人清不清楚，順天府每晚都要派人巡查街道，排查有無可疑人等。昨日走水的信剛報過來，大人就令我們巡查換班的兄弟注意了，果然就發現一個人，入更之后慌慌張張地從那條街跑出去。問他是做什么的也說不明白，一提起提刑按察使司走水的事，就跪下連連磕頭?！彼Ａ艘幌孪肟慈~思睿的反應，葉思睿卻只是喝著茶，表情默然。崔彤只得按照預先的話說下去?！把膊榈男值苡X得他可疑，就將他帶了回來。今早大人升堂提審他，還沒打幾板子呢，就全招了?！?/br>
    葉思睿終于放下茶碗，輕輕地笑了一下，“順天府果然效率驚人，本官十分佩服?！边@句尋常的恭維掠過去，他便話鋒一轉，“不知供詞何在？可讓本官過目？”

    崔彤來的時候，袖里籠著一本本子，葉思睿早就注意到了。他聽了這話，連忙掏出那本子，雙手呈上。葉思睿謝過他，翻起本子看。墨跡是嶄新的，畫押的地方鮮紅一片有些暈染了。這是今早提審的供詞，那個形色可疑的人叫做王吉，是賣rou的販子。他那攤子在南城，離提刑按察使司遠得很。北城夜晚要宵禁，他被順天府的衙役抓住時喝得醉醺醺的，身上除了煙斗火絨和火石，什么都沒有，根本就說不清自己是怎么跑到這里來的。提審時李昌瑞只叫衙役先打了二十殺威棒，再問話，王吉立刻哆哆嗦嗦認了自己喝醉了酒，在墻根撒尿時抽煙斗，興許是不經意，就把那宅子給引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