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節
宋禮說著,淚如雨下,雙手顫抖著,將信封舉過了頭頂。 “雖然他再三叮囑我,閱后即焚。我們全家,都為了新法奔波,信任著每一個人,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有的人,為了掩蓋自己的錯處,而不惜害人性命……” “我為曾經與這些人站在同一邊,而感到羞愧!大人,我收到信之后,立馬就叫人來開封府,送了那封匿名信。那封信應該還在,您若是不相信我的話,不如做個字跡比對?!?/br> “那封匿名信,乃是我親手所書!” “我宋禮,便是被千夫所指,也要為我阿弟討個公道!” 那個毛郎中聽著,弱弱的舉起了手,又瞥了謝景衣一眼。 “大人,小的有一個事情,不知道該說不該說?!?/br> 黃府尹摸了摸胡子,“但說無妨?!?/br> “醫館里有一些常用的藥材,需求量大,城里頭的醫館,為了省錢,都會到郊外的鎮子上去收。但是大多數的人,都沒有學過醫術,拿來的藥材參差不齊的?!?/br> “李杏的醫館,當時就是要了我的藥童四六,幫忙收藥材的,將那些不合適的剔除出來,然后將好的藥材,粗略炮制一番,再送到京城里去?!?/br> “原本我是不允許手底下的人,做這些的。但是四六家境貧寒,我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就是最近的一回送藥,四六回來跟我說,說李杏看中他人機靈,想要他去她的醫館幫忙?!?/br> “李杏還說,她不久就要揚名立萬了,到時候需要許多人,給的價錢,保準比我給的高。四六是我看著長大的,說是叔父也不為過,他當時糾結不已,我還勸他,說女郎中生存艱難,那李杏指不定就是在吹牛的呢!” 毛郎中說著,磕了一個頭,警惕的看了一眼人群中站著的李杏,聲音小了幾分,“我說的句句屬實,不信大人可以問四六。這個孩子,不會撒謊的。我也不知道這個,對于案子有沒有用,便自顧自的說了?!?/br> 這尋??礋狒[的人,本就是那墻頭草,哪邊說得狀似有理,他們就往哪邊倒。 先前還為謝景衣拍手叫好的人,如今一個個的又面露不善,義憤填膺了起來。 關慧知氣得猛的擼起了袖子,就想要揍人,卻被謝景衣給拽住了。 她一扭頭,看到謝景衣還在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笑,笑,笑,笑個屁啊,人家都蹲你頭上拉屎了!啊呸……都是跟著你,我說話都變味兒了?!?/br> 謝景衣輕輕的拍了拍關慧知的背,“看著人演大戲,不笑難不成還哭?” 關慧知有謝景衣攔,可是李杏卻沒有。 她出離憤怒,分開人群,跳上了公堂,指著毛郎中的鼻子,便開始罵了起來,“你說什么?我怎么就是沒有名氣的郎中了?明明我李杏,在京城家喻戶曉,還需要搞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來沽名釣譽?” 她說著,又指向了宋禮的鼻子,“你說誰只會接生?我李杏治了多少怪病,下次你們宋家人,若是死了,也別死在我的醫館門口,便是抱著我的腿求我,我眼皮子也都不會眨巴一下!” “你別說我自夸了,就你們家老母親,去歲頭疼欲裂,眼見就要駕鶴西去了,是誰給治好的?那是我給治的。我只會接生,那你家老母親用頭給你生了個弟弟不成?” “混賬玩意兒!用得著郎中的時候,把人吹上天了,用不著的時候,就把人當狗屎踩!我沒有名聲,你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個,說不定如今還能夠看到,你當時跪在我門前,痛哭流涕喊著神醫的丑陋嘴臉呢!啊呸!” 第438章 雙劍合璧(五) 公堂上一時之間,有些安靜。 黃府尹清了清嗓子,又拍了拍驚堂木,眾人這才回過神來。 通常郎中都性子溫和,便是李杏號稱怪醫,那也是冷冷淡淡的不把人放在眼中,哪里像今日這般,暴跳如雷? 謝景衣瞧著,嘆了口氣,輕輕的喚了一聲李杏。 李杏一愣,低下了頭,手拽得緊緊的。 謝景衣知曉,這是李杏一輩子的心病,因為是小娘子,所有的一切努力,都會被輕而易舉的抹殺,哪怕曾經肯定過她的人,在關鍵的時候,也會翻臉,像是失憶了一般。 說出那句最戳心窩子話:不過是個擅長接生的接生婆罷了。 李杏深吸了一口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她是個郎中,并沒有任何功名在身。 “大人,四六隔一段時日給我送藥這事兒不假,但是我從未對他說過,我將要出名,并且要將他挖來我的醫館的話。不就是發誓么?我也會,我李杏若是說了半句假話,你們把我腦袋割下來當球踢?!?/br> 謝景衣聞言拍了拍李杏的手,示意她冷靜下來。 然后往前一步,朗聲說道,“大人,李杏的確不會出高價要四六來城里。原因有二?!?/br> “首先,先前我已經說過了,那個醫館,乃是我同李杏一道兒開的。她負責給人診治,但用人,錢財支取之事,都是我派人管著的?!?/br> “正所謂術業有專攻。我謝景衣可以樂善好施,但絕對不會浪費自己兜里的一個大子兒。我所有鋪子里,所有的伙計,都是正正經經的按照行規開的價,不會比別人多一個子兒,也不會比別人少一個子兒。做得好的人,自然會得到贏得的獎勵?!?/br> “四六是誰?一個鄉下郎中身邊的藥童,他最會做的事情是什么?在青萍鎮給我們收藥材。明明一個大子兒就能夠解決的事情,我們為何要吃多了,花一兩銀子請他來京城?” “他來了之后,我還得再花錢,找另外一個在青萍鎮收藥材的人。我們去收藥材是為什么?省錢。在場若是有做過買賣的人便知曉,我花高價挖四六,絕對是一筆不劃算的虧本買賣?!?/br> “你們大可以去打聽,醫館里的人,除了李杏自己帶的那個小徒弟,請他的人,都是我請的?!?/br> “其次,這位……宋禮對吧?你說我做這么多事情的動機是,讓李杏出名。這就更加好笑了,李杏的醫館雖然不起眼,但來求醫的人,已經排到三個月之后了?!?/br> “雖然她是女子,有很多人病了,不會頭一個找她看。但是她替壽光縣主診治的事情,京城中誰不知曉?” “有不少人,得了怪疾,求醫問藥都沒有效果,命懸一線了,便會來尋她。你不是說我想結黨營私,靠著李杏的本事拉攏權貴么?” “這就很有趣了。按照你的說法,我結黨營私,如今這種悶聲發大財的狀況不好嗎?非要讓李杏名聲大噪,被天下人道德綁架,每天給一些對我沒有用處的人瞧病,讓所有的人都時刻盯著李杏,那我還怎么結黨,還怎么營私?” “當然了,你所說的一切,最荒謬的地方在哪里,你可明白?” 謝景衣見宋禮一臉茫然,笑了笑,“看來你的算學還有周易都學得不好,連策論也是凡凡,今生科舉無望了?!?/br> “你!”宋禮漲紅了臉。 謝景衣臉色一變,“你說的這一切,都建立在,我一早就往米里下了藥的這個前提之下?!?/br> “你當自己是什么?金口玉言不成?你說我往米里放了毒,就放了毒?還分析得頭頭是道的。萬丈高樓平地起的,你這空中樓閣,也好意思拿出來糊弄人?!?/br> “之前我已經實打實的證明了,宋騫咬銀服毒,設局陷害我同關慧知。試問一個對我們有如此大惡意的人?所說的指控我的話,又有幾分可信?” “口口聲聲說我設局,宋騫設局實打實的,都是絕口不提了。且不說他是否從王洪手中挪了糧草,那糧草是不是就是我捐的那批,就算是的,憑什么就認定了,我往里頭放了藥?” “那糧食從京城運到青萍鎮,途中有沒有人動手腳?煮的過程中,有沒有人動手腳?神農嘗百草的事情,大家伙兒都知曉?!?/br> “藥有千萬種,為何那米里的藥,恰好就同青萍鎮長得最多的草藥藥性相克?如此巧合,看上去不像是針對京城里的流民,倒像是一開始就為了讓青萍鎮上的人死呢!” “大家試想一下,如果按照宋禮說的,這米是我準備給京城流民吃的,那么事情一爆發,宮中肯定會派御醫來看,米吃了死人,誰都會懷疑米有問題,那米是誰捐的?是我捐的?!?/br> “我是有多善良,才一拳把自己打死了,給李杏做嫁衣?我把自己捶死了,又如何按照宋家兄弟的說的,結黨營私,給我父兄長人脈?怕不是我落了獄,連帶著他們也要丟官吧?!?/br> “這分明就是一個悖論?!?/br> 謝景衣的話音一落。 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全都臉色一變,若有所思起來。 的的確確是如此,天底下怎么就有這么巧合的事情? 不管那米是在青萍鎮吃的也好,在京城里吃的也罷,頭一個被懷疑的人,都是捐米的謝景衣沒有得跑的??!她做什么自己害自己? 謝景衣說著,看向了毛郎中,“你不是說,你壓根兒不知曉那米里有什么藥,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只是看癥狀,推測是中了毒,所以叫人去京城尋解毒圣手薛郎中?!?/br> “那么,后來你們又是怎么知曉,米里有一種藥,同青萍鎮附近的野草根子,一同服用就要死人呢?誰告訴你的?” 毛郎中一愣,遲疑了片刻,說道,“是李杏告訴我的?!?/br> 謝景衣頓時笑了,“嗯,李杏也跟我一樣聰明,自己把自己個往死里捶?!?/br> 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 見毛郎中一頭霧水,謝景衣又說道,“你還不明白么?宋騫說李杏是自己人呢,她這個自己人倒是好,放著水不說,放著鍋不說,非要說我送的米有問題呢!” “那種情況下,找自己人來干嘛?用宋騫的話來說,就是不要把事情牽扯到我的身上,掩蓋事實真相,讓宋騫背鍋??!可是她沒有呢。她把雷神之錘,錘向了她自己,也錘向了我?!?/br> 第439章 雙劍合璧(六) 謝景衣豎起耳朵,等圍觀之人,都議論得差不多了,方才又說道。 “我就不同了。比起這等信口開河之人,我謝景衣說話做事,那都是一口唾沫一口釘,鐵證如山的。大人,我想請證人柴祐琛,柴祐琛能夠證明,我謝景衣,的確是清清白白,一身正氣?!?/br> 站在人群中的柴祐琛,看著正氣凜然的謝景衣,再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嘴角微微的動了動。 不是要待三天再出去么? 事情辦完了,快撈我出去!謝景衣眨了眨眼睛。 柴祐琛無語,謝嬤嬤對他也太有信心了,一個晚上,萬一他什么證據都沒有尋到呢? 清清白白?一身正氣?從未見過如此會給自己臉上貼金之人。 但已經被點了大名,柴祐琛還是上前一步,對著黃府尹拱了拱手。 黃府尹一個激靈,謝景衣手段高,他只是有所猜測,畢竟這柴夫人平日里還是講究臉面,多是做那背地高人,不至于讓人難堪。 可眼前這位就不同了,他是在大殿上,能把其他老臣氣撅過去的可怕存在??! 黃府尹想著,以袖掩面,悄悄的吃了一顆護心肝的小藥丸。 “謝景衣的米,若是有問題,那宋禮你怎么還站在這里?我都準備好了喪儀,準備去你家吊唁,卻不想你還能站在這里,活蹦亂跳的!真是讓人驚奇?!?/br> 柴祐琛淡淡的說道,順帶著橫了謝景衣一眼。 之前謝景衣說話,他都聽得一清二楚的,簡直溫柔得不像話,平日里怎么不見她這般溫柔!話中不藏刀,那還是謝嬤嬤? 這宋禮起了一個一聽就不正直的名字,能有什么地方吸引謝景衣? 謝景衣一身正氣未泄,聽到這話,腰桿子又挺直了幾分,感覺過一炷香,就要飄到宮中去,給官家擋槍,英勇就義! 宋禮卻是已經要炸裂,他抬起手來,顫抖著指向了柴祐琛,“你你你……你這個人,怎么還咒別人死?” 柴祐琛臉色未變,“你沒有上過朝,自然是不知曉,我向來說話耿直。我這般說,當然是因為謝景衣捐的米,進了你的肚子里。若真的有毒,你怎么還沒死?” 宋禮不動聲色的往后退了一步。 柴祐琛搖了搖頭,“一看你們,便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當天晚上,宋騫找王洪挪了米之后,先運到了你們宋府之中,看望了父母親,用了晚食,方才押著糧回了青萍鎮,可有此事?” 宋禮遲疑著沒有說話,一旁的宋夫人張氏,卻是拿帕子擦了擦眼淚,“沒錯。我懷著孕,夫君還給我帶了一包酸杏干?!?/br> 柴祐琛瞥了一眼張氏,“宋騫還是那個宋騫,糧卻不是那個糧了。謝景衣先頭自己個也說了,她這個人,摳門至極,絕對不會多花一個大子兒。災民要米作何用?果腹?!?/br> “那自然是米越多越好,在多不在精。因此捐的米,都是南地運過來的早稻米,這種米十分粗糙不說,里頭還會有些細微的,沒有摘干凈的秕子?!?/br> “尋常百姓為了圖便宜,都是吃的這種米,產量大,不好吃,但勝在價錢便宜。謝三的福記米行,跟大布坊一樣,做的就是普通的人買賣,米只有這一種,剩下的都是一些粗糧?!?/br> “而青萍鎮,宋騫運回去的賑災米,則是北地產的只有一季的稻米。與我之前說的那種早稻米,一眼看去便有不同,更不用說吃起來了?!?/br> 柴祐琛說著,自顧自的從師爺的桌子上,拿了一個木托盤,從腰間取下兩個錦袋,分作兩堆倒了米,端到了宋禮跟前。 宋禮還沒有來得及看,柴祐琛便又把他端走了,拿到人群中,給那些圍觀的人看,“當然了,像宋大郎這般沒有腦子不說,還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是看了也白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