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翟亦宴是翟大舅的嫡長子,整個翟家的家業,都是他的。他不走仕途,打小兒就跟著祖父父親走南闖北的做買賣,在杭州城里也算是小有財名了。 少年得志,難免有些發飄,而且翟亦宴做買賣,人送外號“賭徒”,倒不是好賭,而是他喜歡做那等冒險買賣。同翟老爺一步一個腳印的建起大布坊,翟亦宴打一開始,就看著海的那一頭。 尤其是今年,領船出海,給翟家賺了不少銀錢,此時正是氣焰高的時候。 翟老爺年紀大了,難免肝顫,生怕他邁大了步子扯著了蛋,但凡遇見一個稍微長進一點的,都要來這么一出,一方面暗戳戳的炫耀一番翟亦宴,另一方面,又想著拉踩打壓他一番,好讓他知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當真是煞費苦心。 謝景衣聽得多了,渾然不把這夸獎當真,下意識的接道,“我這不過就是走了狗屎運,恰好撞上了。大表哥都敢出海了,誰不夸翟家后繼有人,厲害了!” 翟老爺rou眼可見的高興,哈哈笑了幾聲,說罷擺了擺手,“我們先走了,再不走,怕是要留下來用飯了?!?/br> 翟老爺雖然生得胖,但是做人做事,都是來去如風,一說罷,便當真大步流星的走了。 謝保林老實巴交一直插不上話,到了這關口,忙跟著送出門去。 待他們一走,翟氏臉色一變,哇的一聲干嘔起來。 謝景嫻忙上前一步,遞上了帕子,給她拍起背來,“阿娘,你這是怎么了?可是夜里著涼了?” 翟氏干嘔了好幾聲,拿茶水漱了口,又擦了擦嘴,“你阿爹是不是從富陽帶魚回來了,我怎么聞著,一股子腥味,先前便想吐了,想著你外祖同大舅說著正事,便忍住了?!?/br> “他這一走,腳步帶風,腥氣就更勝了?!?/br> 謝景衣吸了吸鼻子,壓根兒沒有聞到什么魚味兒,杭州本就多水,他們過幾日又是要回富陽過年節的,謝保林沒有理由舟車勞頓的帶魚過來。 “怕不是我今日喝了魚腥草水?”謝景音一拍腦門,往后退了幾步,“我慣不喜歡喝茶,今日三囡拉我去接大兄,我尋了個茶棚,喝了杯魚腥草煮的涼茶?!?/br> 翟氏一聽魚腥草三個字,又拿著帕子捂住嘴,干嘔起來。 謝景衣瞧著她這般模樣,頓時腦子一嗡,想起了上輩子的舊事來。 當時他們信了那婆子的鬼話,快馬加鞭的上了路,途中遇到劫匪,阿爹同大兄以命相搏,她們三姐妹護著阿娘虎口脫險,多多少少都受了傷,周身都是血,也不知道那血是劫匪的,還是她們自己的。 翟氏在那之后,一直都延綿病榻,臉色蠟黃如紙。 那時候她們都陷入惶恐與悲慟之中,并未關注過多的事,只當翟氏受了驚,承受不住喪夫喪子之痛,是以才如此。 現在想來,那會兒翟氏雖然身上有小擦傷,但是并沒有大的傷口,羅裙上頭卻全都是血……再看如今這般嘔吐模樣…… “阿娘,你莫不是有喜了?”謝景衣心情復雜的問道。 若是真的,那上輩子,翟氏心里該有多苦。 翟氏嘔得撕心裂肺的,有氣無力的擦了擦嘴,“你這孩子,渾說什么?也不瞧瞧,你都多大個人了。阿娘當年懷你的時候,過于貪嘴,好家伙,你一出生,就有九斤重!又白又胖的,那小胳膊,比湖里的藕還粗。那小手,跟白面饅頭摳出五個窩似的。對了,小時候大家伙兒都叫你謝九斤!” 謝景衣一囧,什么鬼?什么謝九斤!聽起來感覺她和外祖父還有大舅站一塊兒,就是三個鐵球一起滾來滾去! “哈哈,謝九斤……阿娘,你怎么不早說,日后她懟我,我便叫她謝九斤!” 翟氏瞧謝景音搖頭晃腦的要撲上來,一時忍不住又捂住了嘴。 謝景音訕訕的往后退了一步,悄悄的躲到柱子后頭,捂住自己的嘴聞了起來,魚腥草當真有那么腥么? “阿娘生你生了三日方才生了下來……總之,沒有的事。準是著涼了?!?/br> 謝景音就覺得奇怪,翟氏嫁給謝保林之后,一口氣生了一子三女,他們兄妹四人的年紀都極其相近。怎么到了她之后,便一此都沒有懷孕過了,想來是生她的時候,傷了身子,被大夫說過,再也不能有喜了。 “阿娘,叫人探探脈吧。明日要去外祖家送年禮,你若是帶了病氣去,怕是又要被外祖母嘰嘰歪歪了。再說了,年節就要到了,還有好些事需要阿娘cao持呢!” 翟氏母親過得早,謝景衣說的外祖母,乃是翟老爺的續弦。 翟氏心中犯嘀咕,也沒有勉強。 謝景澤趕忙坐了馬車,出去請郎中去了。離他們家不遠的地方,便有一家醫館,那兒的黃郎中,同他們是老熟人了。 不多時,那老郎中便背了藥箱子過來,一頓寒暄之后,便開始搭脈。 謝景衣又緊張起來,她一方面,覺得翟氏若是有喜,那是添丁進口的好事,可另一方面,又希望壓根兒沒有這個孩子,那么至少,上輩子,翟氏的痛苦能少上一分。 黃老郎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驚奇的看了翟氏一眼,道,“夫人這是有喜了!” 翟氏老臉一紅,手帕掉在了地上。 第31章 陰魂不散 翟氏慌忙低頭要撿帕子,被謝景衣眼疾手快的扶住了,“阿娘,現在可不好隨便彎腰了,我給你撿?!?/br> 翟氏聞言,更是羞得滿臉通紅,她都多大年紀了。 謝景澤若非想著先立業后成家,待春闈之后再說親,她怕是都要當祖母了,現如今竟然……當真是又羞又喜。 一旁的黃郎中嘿嘿一笑,今兒個一遭來得好,賞錢跑不了! “三娘子說得對。您畢竟以前傷了身子,又隔了這么些年,胎像有些不穩。聽聞之前嘔吐得厲害,又隱有見紅,這孩子怕是個鬧騰的。切記多臥床休息,我給開一副安胎藥,先吃上一段時日,再看情況?!?/br> 翟氏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孩子……孩子沒事吧?” 黃郎中笑了笑,他們這些做郎中的,當真是不容易,若是說得輕松愉快,萬一以后出了什么事落了胎,那要罵郎中誤人;倒不如說得嚴重一些,平安生下來了,那叫妙手回春,沒有平安生下來,那是唉,老夫一早就提醒過了…… “什么孩子?哪個孩子有事?”說話間,謝保林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他送著翟老爺去了興南街,順便看了看那藍花布,是以這會兒才回來。 翟氏滿臉紅云,謝景衣笑而不語。 謝景音哈哈一笑,“阿爹阿爹,我們要有新的弟弟meimei了,阿娘有喜了,恭喜阿爹!” 謝保林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快步朝著翟氏走去,離謝景音遠了一些,不是他這個做阿爹的嫌棄人,實在是,謝景音這大嗓門子,讓他想起了在富陽縣坐堂的時候,拿著殺威棍大喊威武的衙役門。 那種感覺,就是明明休沐了,卻好像還在干活,抬起就要拍驚堂木“肅靜”! 略有些心塞。 “這這……”等謝保林走得近了,又紅著臉有些手足無措起來,最后只得瞧著翟氏一通傻笑,“嘿嘿,辛苦你了?!?/br> 翟氏嬌羞的搖了搖頭,“若是再能為謝郎添一男丁,那我也就圓滿了?!?/br> 謝景衣無語的瞅著酸得倒牙的爹娘,給了黃郎中賞錢,又叫人送他回去了,順便抓了安胎藥來。 “阿娘,郎中既然讓您躺著,要不明日,你就別去外祖家送年禮了吧,反正今日也見過外祖同大舅了?!敝x景衣等了一刻鐘時間,見父母二人還沉浸在歡喜中,眼見著連飯都不擺了,無奈的插話道。 謝景音一聽,忙附和道,“正是,外祖母那個人,慣會挑刺。去年我們送的頂頂好參,阿娘自己個都舍不得用,她偏說是作假的;還有那手鐲,又嫌棄花色不好,水頭不足。阿娘還特意買了她最喜歡的點心去,她竟然說涼了不是那個味兒!去了也是受氣,還不如不去!” 翟老爺的續弦夫人許氏,娘家是靠養蠶織錦起家的,后娘哪及親娘好,雖然有翟老爺壓著,并未作出什么虐待原配兒女的事,但也十分的刻薄。 更別提,她也生了一子翟關軍,一女翟銅花,個個都不是好相與的。 每回他們回去,都要受些烏七八糟的鳥氣。 謝景衣見翟氏還在猶豫,堅定的說道,“就這樣吧,我在家照顧阿娘,阿爹帶著哥哥jiejie們去便是?,F在什么最重要,當然是孩子最重要,阿娘還要給我們生一個弟弟呢?!?/br> “為什么是你在家陪阿娘,我也不想去?”謝景音問道,一臉的不服氣。 這廝慣會偷懶,上次臘八節,也稱病不起,沒有去山廟吹風念經。 謝景衣胸脯挺了挺,“你想想啊,萬一我去,一張嘴把外祖母還有二舅母氣哭了咋整?去歲她還氣得眼斜鼻子歪……” 謝保林一聽,忙拍了板,“三囡留下?!?/br> 他一想起去歲之事,就實在是頭皮發麻。因為是女眷后院口舌之爭,等他去到的時候,小小的謝景衣高昂著脖子像是斗勝的公雞,翟老夫人許氏,翟關軍的妻子小許氏,還有翟銅花,婆婆媳婦小姑子哭得抱成了一團,就差伸手要拿救心丸了,插根香換件衣,旁人還以為在靈堂。 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也不敢問,就同岳父翟老爺一起和稀泥給和掉了。 事情就這么定下了,一直到翌日一早出門的時候,謝保林都是心花怒放的,嘴都合不攏來。 待他們一走,翟氏便喝下安胎藥,躺在床榻上靜養著,謝景衣陪著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兒。 “夫人,三娘子”,青萍急匆匆的走了進來,“隔壁的柴……柴二公子來了?!?/br> 謝景衣一驚,手中的筆差點兒沒有掉下來。 怎么回事?見面嘲諷不夠,這還尋到家里來嘲諷了? 老虎不發威,還把她當病貓收拾了不成,這人簡直有毛??! “他來我家做什么?阿爹同哥哥都不在,且讓他快些回去吧!”謝景衣絕對不承認,她因為忽悠走了柴祐琛,擔心人家上門尋仇滋事來了,要不然,咋這么巧,謝保林同謝景澤前腳剛走,他后腳便來了。 這分明是趁著她的靠山不在,登門來欺凌弱小??! 翟氏一聽,拍了謝景衣腦門子一下,“渾說什么?上門是客,再說了,指不定人家有什么要緊之事呢?青萍你請柴二公子去花廳用茶,我們一會兒便來?!?/br> 謝景衣強壓下了心中的火氣,他是阿爹上司的上司的兒子,要忍。 …… 柴祐琛一言不發的坐在花廳里。 謝府不大,這小廳更是略顯樸素,放著茶盞的小桌子,因為許久沒有翻新過,帶著歲月磨損的啞光。 并沒有因為臉面而整得光鮮亮麗,也沒有打起腫臉來充胖子,擺上各式各樣的名貴瓷器。只用了最簡單的白瓷瓶,斜插著熱烈的紅梅花。 這一家子人,是當真在認真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的。 柴貴偷偷的打量了一下柴祐琛,更是暗地心驚,怕是今兒個起得早,他竟然覺得柴二公子今日整個人,都溫柔了起來。 聽到門口的腳步聲,柴祐琛站起身來,對著翟氏行了禮,“小子貿然登門,驚擾了夫人。實在是前些日子在富陽,承蒙謝伯父照顧,今日特意登門致謝。不巧伯父竟然出了門?!?/br> 謝景衣不敢置信的偷偷打量了一下柴祐琛,這個乖寶寶是誰?是哪個狐貍精披了柴祐琛的皮,來這里唬人! 第32章 討債罷了 翟氏緊張的手松了松,笑道,“柴二公子客氣了。初來杭州,可還習慣?” 柴祐琛在翟氏看不見的地方,瞪了謝景衣一眼,回道,“旁的都好,就是三五不時的的下雨,有些出門不便。再就是吃食略有些甜,好在我阿爹從京城帶了廚子來?!?/br> 他這樣一說,柴貴忙將幾個錦盒放在了桌上,“公子特意讓廚上新做了些糕點,我們公子在富陽,都是在謝知縣家中用飯,國公爺本想親自登門道謝,奈何一大早兒,就被關轉運使叫走了?!?/br> 翟氏臉上的笑意更加深了幾分,“這怎么好意思?!?/br> 柴祐琛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早在國子監的時候,便聽說了謝大公子才名,原想著來年春闈能見,不想湊了巧,竟然成了鄰居,我們同齡,日后又要同科出仕,怕是以后同謝大公子討教學問,還要接著叨擾府上?!?/br> 謝景衣發誓,她在翟氏的眼中看到了母性的光輝,一閃一閃宛若星辰! 早前便說過,翟氏這輩子有三件最在乎的事:謝保林的仕途,謝景澤的科舉,以及她們姐妹的親事! 柴祐琛是她阿爹上司的上司的兒子,這下子又給謝景澤抬了轎,簡直是直戳翟氏的內心! 原來不是狐貍精,是個馬屁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