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西游(下)
亂石山碧波潭風光甚好。遠觀而去, 水面一片蔚藍之色,倒映青山翠柏。相較于西海的深邃, 這片湖泊, 顯得輕透淺顯。 不過水性無常。往往卻是看起來淺顯的湖泊, 越能淹死人。 萬圣龍王近月以來,一直夜不能寐。至于為何,還不是因為自家那位任性妄為的女兒。 與西海好好的婚事, 她就如此膽大包天, 駁了西海顏面, 還間接害得三太子敖烈被貶。如今萬圣湖與西海交惡至此,日后還不知如何是好。 唉……偏偏他就這么一個女兒, 就這么一個香火, 打不得罵不得。這西海怒火還得防備著, 她日前卻領著個男妖跑過來求成全, 說些什么真心相愛的鬼話。簡直自甘墮落!真是要氣死他這做爹的了! 因此, 聽聞西海有人遞了帖子之時, 龍王慌神了, 好一會, 想起來女兒近日與他賭氣,早離了萬圣湖了,終于定下神來。無論如何……若是西海來人問罪,只怪他教女不嚴, 但求不要牽涉女兒。 女兒罵也罵了,如今她鐵心了不喜西海三太子, 他這做父親的,又能如何呢? 人間常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語,但是對于神仙而言,實在太難了。若不小心成了怨偶,那可不是區區凡人一世百年可以解決的。 他們將相對千年萬年,如此情況,對女兒在婚事上的反叛,龍王也不忍心再去揪著不放了。 他的女兒他最清楚,時日傳萬圣湖龍女姿容妍麗,有十二分美貌。這也只是表象之談,她向來很有主見,不是囿于常規之子。 只不過,她不囿于常規。萬圣龍王也沒料到,她會捅出這么大的簍子。 新婚之夜啊,她竟敢堂而皇之私會九頭蟲還故意讓敖烈發現……龍王覺得,要不是做出這事的是自己的女兒,換他處在敖烈角度,恐怕恨不得將二人就地打死…… 他們曾有幼時戲珠之情,敖烈終于還是饒了她一命…… 如今害得敖烈由龍族墮妖幽禁鷹愁澗,她心中是否能有悔恨之意? 此事終究都是萬圣湖對不起三太子,對不起西海。 龍王想起九頭蟲,臉色都黑了。哼!歉意?悔恨?現下女兒讓那九頭蟲哄得南北不知,連爹娘都不管了,恐怕早就將敖烈忘得干干凈凈了。 滿心胡思亂想,又是痛恨又是擔憂的龍王,終于見到了此次自西海而來的使者。 那人分水而來,眉眼清潤,白衣滴水未沾,入得龍宮,踏入避水訣作用之處,散去了法力,身后的流水又重新聚合。 他的袖邊一條黑色的龍影浮現出來,竟似有神,到這龍宮之時,越發活靈活現。 “萬圣龍王?!苯抗笆忠话?。 萬圣龍王捏著名帖,暗暗打量了下,暗道萬圣宮與西海也不算陌生,西海何曾有如此人物? 據他所知,西海龍王陛下,膝下只有敖摩昂大太子,敖榮二太子,敖烈三太子,敖望四太子,和一位龍女。 其中唯有敖烈龍女海妃所出,其余皆是龍后親生。 這個……這個少年…… 莫不是西海龍王滄海遺珠什么的? 但萬圣龍王又不曾有什么火眼金睛或者照妖鏡之類的法寶,姜晨不曾言明,他自然看不出底細。 “使者?!比f圣龍王同樣回了一禮,恭恭敬敬迎人進來?!笆拐呃镞呎??!?/br> 同是龍王,這碧波潭豈能與四海之一相提并論? 因此即便只是西海來的一位使者,他也不能不恭敬相待。 只但愿這位使者,不要急于落碧波潭面子,連落座都不愿意。事實上,龍王發現自己想多了。 這位使者看起來實在很好說話,不是個桀驁不通人情的性子。 等到過了牌樓,落座于珊瑚環繞的正廳,茶過半盞,對方依舊淡然冷靜并不繼續開口的樣子,龍王又推翻了之前想法。 也許這并不是好說話,只是心性足夠的深沉。 直到如今,龍王也只能猜測他是前來興師問罪的,從與他相見,此人便不曾表現任何喜怒,這讓心里本就七上八下的萬圣龍王更為不安。 他只好開口試探一二,“不知、不知使者此來……有何要事?” 便聽清清淡淡的聲音不緊不慢回了一句,“在下受西海龍王所托。至于此來為何,萬圣龍王心中,豈非清清楚楚?” “使者!”萬圣龍王慌慌張張道,“小女天真莽撞,一時糊涂,才犯下大錯。小龍對她管教太少致使西海蒙羞,三太子……三太子之事,小龍有愧!蓋因小龍失為父之職,家規粗疏,未曾教養好女兒。若龍王陛下問責,小龍愿一力承擔。還請萬萬念在二子年幼情誼,寬諒則個,毋再追究小女之責?!?/br> “孰是孰非,當請公主向龍王解釋。敢問公主現今人在何處?” 萬圣龍王:“小女現今不在宮中?!?/br> 不在。不在也罷。只是,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如此?!苯坎簧踉谝獾匦α诵?,“不在也無妨。萬圣龍王陛下誠意,在下心中,便也有些猜測了?!?/br> 他如此回答,萬圣龍王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回報到西海龍王那里,就成了不敬無禮,不知改悔縱女行兇之類,驚道,“使者明鑒!小龍誠意至極,誠意至極!” “那好?!苯砍烈髁怂?,似乎思考了很久,才得出這個解決方案,“今欲取龍王一物,不知可否?” “……何,何物?”龍王倒真怕對方說一句借你性命一用之類言語。 “龍血?!?/br> 他說的平淡,萬圣龍王也安了些心。本以為自己性命不保,之后在聽聞龍血之求,自然會覺得安心和輕易了。 相反,若姜晨直言要求龍血,恐怕萬圣龍王將警惕不已了。 “龍血?!比f圣龍王癱坐在珊瑚椅上,思來想去。 那意味著,碧波潭將徹底歸附于西海所轄。 龍族至純血脈的帶給龍的壓制,絕不僅是說說而已。 那已經不僅是生理上,甚至在這千萬年傳承中,已成為心理上的完全壓制了。 低等龍族,天生就應受命于高貴血脈。 因此對四海而言,萬圣宮本就是臣屬。如今,西海之意,是要碧波潭徹底選擇嗎? 但若是如此能與西海相安無事,也好…… 他一狠心,靈力劃破指尖,一滴鮮紅的血浮了出來,直到姜晨面前。 姜晨按住了袖間因此而不安游竄的黑龍,袖里乾坤收了龍血,對著萬圣龍王彎唇一笑,“多謝龍王成全?!?/br> 明明是相當溫和的笑容,卻讓萬圣龍王沒來由心中一寒。 “既然如此……”姜晨站起身來,溫聲辭道,“在下也不便久留,就此告辭?!?/br> 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付出一滴鮮血,就可以解決碧波潭與西海恩怨。更未說過,這滴龍血,是西海龍王所要求的,不是嗎? 萬圣龍王不明就里,按下心中怪異之感,象征性地挽留,“碧波潭酒水不錯,使者不再嘗嘗?” “多謝?!彼匀豢吹贸鲞@位龍王恐怕恨不得趕緊送人走,“不必了?!?/br> “既然如此,小王送使者一程?!?/br> 兩人繞過曲廊,到了牌樓,姜晨道,“龍王留步?!?/br> 萬圣龍王只好恭恭敬敬一拜,“使者慢走?!?/br> 便看他施展神通,流光一閃,便須臾離了萬圣湖。 萬圣龍王才道,送走了一位大佛,不過一盞茶而已,西海大太子就后腳到了。 敖摩昂手持神兵三棱锏,帶著一眾蝦兵蟹將圍了萬圣湖,將萬圣龍王喚出,出口便問,“那孽障現在何處?” 龍王愣了會,“孽……孽障?” 敖摩昂冷哼了聲,“蛇妖呢?” “……蛇妖?” “休要裝傻充愣!本太子此來,正是要追回你女兒的龍珠!哼!萬圣若是包庇匿藏那孽障,屆時你女兒出了事,休要怪到我西海龍宮頭上?!?/br> “龍珠?小女的龍珠?”是了,因公主變情擅自逃離西海,作為定情信物的龍珠還沒拿回來。雖龍珠與龍族息息相關,但因著愧疚,萬圣龍王托人還了敖烈龍珠,卻也無顏特地前去西海討回女兒龍珠?!暗钕?,殿下所言,小王實在不知??!” “……哼!方才那白蛇才來碧波潭中,你怎會不知!” “那……那不是令尊派遣來收服碧波潭的使者嗎?” “誰與你說他是我西海使者!區區碧波潭,我西海豈惜你彈丸之地!此子擅闖西海寶庫,負我父王信任,今本太子特來奉命緝拿!還不速速交人!” “殿、殿下,些許功夫之前,那使、那孽障離開碧波潭了啊?!?/br> “你!” “他,他還拿了小王龍血!” “……!”此次敖摩昂是當真氣到說不出話了。 到底也算是個為王的龍,如此好騙?!你的智商呢? 龍血如此貴重之物,雖萬圣只是鯉魚化龍血脈不純,但那也不是說給人就給人的。 所幸他還是顧及著大家涵養,時至如此,都沒有破口大罵。 萬圣龍王也相當無奈。他難道還會故意放血?還不是因來人沉靜無比,完全沒有心虛之意,仿佛就當真是西海外使??稍娺^有騙子從頭到尾一副不慌不忙沉然優雅的模樣? 他怎能料到?他又怎能料到? “你,你怎生輕信至此!”敖摩昂忍不住責道。 萬圣龍王也欲哭無淚,“我沒防備!我沒防備??!” 相顧無言,良久,敖摩昂重新冷靜下來,“可知他去往何方?” “南,南方?!?/br> “追!”敖摩昂收了三棱锏,冷臉吩咐蝦兵蟹將。 搶奪龍珠,又騙取龍血,此妖究竟意欲何為? 敖摩昂心頭隱隱生出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南海。 已近暮色。 殘陽如血,映照在一片深藍的海面之上,現出幾分殘忍之色。 姜晨靜靜看了一會,也許,這將是最后用這雙眼睛看著這個世界了。不是嗎? 海風的咸腥味撲面而來,浪濤翻涌,涌上沙岸,又復退去。 海面之景,與深海之底。完全不同。 他身邊浮著龍珠,頃刻與其沒入深海。 連天海浪翻涌,如此異常,天界亦受震動。 敖摩昂帶人趕來,便見得海心翻涌的巨大漩渦,雷聲閃動,死亡的威脅感深重,令人窒息。 一襲白衣站在海面之上,他胸前浮著一顆泛著暖光的龍珠。 鮮紅的血滴落在一旁,溶解龍珠上的萬圣龍女龍息。 無盡細流被吸附而起,洗去了龍珠原本的氣息,使之成為無主之物。 巨浪翻天,雷聲震震。 竟一時令人覺得,此番情景有如天地傾覆。 敖摩昂握著三棱锏,頂著海風,在海岸邊落腳,再寸步難移。 白衣身周黑色的幻影漸漸凝實,非蛇,卻是正統的龍族模樣,附入龍珠之時,龍珠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變大。 龍珠所在的天空,就如一顆石塊砸在布匹上一般,凹陷下去。 時與空的再度扭曲。 銀龍的天賦,本就是掌握因果。 敖摩昂不知這條蛇妖要做什么,但此情此景,可見不是好事?!白∈?!” 龍族的暴怒之聲,在扭曲的時空中,也變得渺小不可聞。 姜晨仿佛已不能聽到。也許,他聽到,也不會在意。 破碎的空間,讓此世妖軀化作齏粉散于海面。 無數的魂魄溢散出來。被龍珠牽引,不能散去。 龍珠中的龍影,無聲無息融沒消散。 在如鏡面般破碎的海與空的交界,龍珠入一片虛空之中,徹底消失。 數十丈巨浪失去支撐,嘩啦一聲聲巨響落入南海,重卷起雪白的浪花。漩渦消弭,破碎的時空頃刻復原。 一切再次變得平靜無比,仿佛方才所見,皆為虛妄。 眾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