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章西游(上)
姜晨變成了一條蛇。 一條稍有靈智但還未開化的蛇。 在姜晨眼中, 轉生成為一條蛇無疑=生吞活物,茹毛飲血。 他不期然想到這點時, 潔癖突然犯得很嚴重。之后覺得, 還是人形更適合人類。果斷決定盤在原地, 一動不動了。 山野靈氣充裕,轉瞬十年而過,吃草的日子終于過去了。 等到修成人形, 就已過辟谷之境, 又不必再因食物犯愁了。 上一世四處游走, 見過的生人死人太多,他暫時也沒有迫切地希望看到同類的愿望。獨身于此, 除了寡淡了些, 實在是寧靜。對于這樣既無親友又無舊仇的生活, 姜晨相當滿意。 郁郁蔥蔥的山林總是寂靜無比, 一進木屋在此落成, 看主人模樣, 還大有在此長住之意。 此屋不過三室, 但形制結構, 回廊假窗,都是精致非常,構造精密,不似尋常巧匠可以建成。即便來一位不通建筑雕刻的農人來, 也難以說出不好之語。 院中種著一棵巨大的古樹,枝繁葉茂, 看著是梧桐木。周圍花圃中種有一片盛放的君子蘭,山泉自遠處的溪流中被接引過來,形成一方水池。 進的內室,便是一方八角雕月桌,白玉刻成的小巧茶具。墻上幾幅山水墨畫,走筆天成,自有風流,寫意留白都有意趣。雖不具提名,卻也顯然是大家之作。 提著水壺斂著廣袖澆著花草的少年容貌俊秀,眉眼清潤,如同山間泉流。他穿著一身白衣,袖邊一條隱隱約約的黑色龍形,細看之時,那條龍影又忽然消失不見了。 這張臉上,沒有什么大病之色,終于看起來是一個健康的正常人了。妖軀唯一能讓姜晨隨性的一點,就是容貌。若是有意,化形之時自然能按照心意生長。只不過這張臉,在種種記憶的沖擊下,掩藏的太久,重復的太多,他看到之時,反而覺得陌生了。 誰能想到,頂著一張張陌生的皮相習以為常,最后反而讓自己原本的容貌變得陌生無比。 至于這條龍…… 姜晨垂眸望去,袖邊的龍影徹底隱沒不見。 他低頭之時,長發因無所拘束而散落,清風掠過時,揚起發梢,與日光交映之中,遮去陰沉倒映出一片燦爛,讓人一時恍覺如遇九天仙人。 仙?仙妖之分,于某些人言,還不比人鬼之分重要。 他總是這樣,靜靜看著日光落下又升起。 院中央七八人才能環抱一周的古樹樹皮上,浮出一張人臉來,“那個……既然要澆,不如也帶我一個……” 姜晨動作一頓,看著面前那潭清澈的水池,淡淡道,“你修行日久,根系早已布滿地下。于水之需,何須他人相助?!?/br> 樹精委屈道,“你厚此薄彼!”蘭花澆,竹子澆,就是不澆梧桐樹??床黄饦鋯??你的屋子,你的桌子,都是拔我頭發做的…… 姜晨拿了水壺,走來,俯身為它澆過水?!叭缃裎以?,從前沒有我,你又如何存活。依靠他人可不是生的最佳方式?!?/br> “多謝?!睒渚?,“山林中多少相互依存之物,小白蛇年紀小,恐怕還了解得少。世間萬物,皆有聯系。林間生靈相互助長,從未有獨自能長存的?!?/br> 而且……這里不是有位勤勞之士? “……”姜晨轉過身,“也許?!?/br> 樹齡看他坐在庭院中,不無羨慕,“凡生有七竅之靈,修行果是比我等迅速許多?!?/br> “修行需靜心。過于急切,易入魔?!彼nD了下,忽道,“若你所求并非仙道,倒也不妨一試?!?/br> 他說的,倒好像很了解修魔之法一樣。 樹精看了眼,完全不能從他身上聯系到魔,只當是隨口之言,回道,“……萬物修行,自然是為化人成仙了。你這小家伙,攛掇起樹來倒不忌后果?!?/br> “我看你修行十年了,也不知修出個什么名堂了?!?/br> 姜晨輕笑了下,言語之中有著一種,常人難以明解之意,“并無名堂。不過脫了皮囊,化了另一番表相?!?/br> “萬物之中,凡人雖弱小,不比妖族,卻深得天地眷顧。即便妖,也往往要化為人形,才能求道。如今小白蛇也化作人形了,日后離開,我又無相談之人了。想我扎根于此也有三百年了,沐風飲露,才具靈識。方圓百里同族之中,再無靈智??蓢@,可嘆?!?/br> “總歸有的?!?/br> “你從生到今日,也不過二十歲余,哪里會懂,獨自一人的無趣呢?!闭劶皶r間,樹精似乎終于反應了過來,疑惑道,“妖族之中,蛇族修煉,的確快于其他精靈。不過你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姜晨眼皮也不抬,“天資聰穎?!?/br> 樹精頓生疑惑,但還隱隱約約聽出,這是自夸。但看白衣少年一臉莊重淡然,不似玩笑之意,對自己意會而來的意思,又有些質疑了。 與這條蛇相處一年了,他可不像是自夸之人。 “天資聰穎……?”樹精沉吟了片刻,也許,只是錯覺吧。 “我未曾打算離開?!?/br> 樹精一愣,“可是,從前修而成精怪的妖怪,都離開了啊?!?/br> “為何他人離開,我就要離開?!?/br> “但是……” “我不會走?!?/br> “如此,也好?!睒渚?。雖在外界能學到許多妖物無知之理,但也非常危險。天上的神靈們不喜歡妖接近人類,萬一出事,一定會被認為是妖族有意害人的,就地誅滅的?!澳阌腥说拿謫??” 他問出這句話,似乎看到對面坐著的人影僵了一下,少年轉過頭來,問的平淡,“為何突然問起姓名?” 樹精道,“我聽以前回來過的妖怪說,人都是有名字的,高貴的大神會有很多名字,妖在人間,也會有名字吧?” 姜晨淡淡答,“此是山林,并非人世?!?/br> “……可是我覺得一直叫你小白蛇有點奇怪。山林間的小白蛇太多了?!?/br> 姜晨垂眸,“姜晨?!?/br> “哦……姜晨?!彼肓讼?,“姜晨,我沒有名字。姜晨姜晨,可否也取我一個名字?” 姜晨第一次,從一棵樹樹皮上,看到了期待,而且還似乎不得答案不罷休,他稍稍一想,“……童離晏?!?/br> “人界,有桐之姓?雖取我族名,卻不像人名了……” 他選了一個樹精最可能聽懂的詞,“返老還童?!?/br> “離為出離,晏為日暮?!?/br> “原來如此,童離晏。好名,好名??磥斫繉ξ易孱H有了解,桐木喜陽?!?/br> 姜晨彎了彎唇角笑了下,問道,“離晏可知,人界純陽琴為何?” “……”離晏的樹形抖了一下。好像聽過琴,是要砍木頭的? “純陽琴逆陰陽天地之理,琴面琴底皆由陽木制成。斫琴所用陽木,通常為桐木?!?/br> 離晏總覺得姜晨出言之時,似有若無看了他的枝干一眼。 那……得砍多少呢? 這座小木屋,還是用它做的。萬一琴巨大無比…… 離晏果斷搖搖頭,將這個問題從腦海中拋了出去,轉移話題,“姜晨的姓名可有意義?” “沒有意義?!?/br> “……”離晏還是不懂他的意思。 翌日,看他坐在院中,指尖滑動之時,多余的木料被勁風削去,低頭對著木頭刻刻畫畫。 瑤琴的雛形顯現出來。 看到那塊紋理熟悉,還似乎被因雷火劈過了的木頭,離晏猛然意識到了什么,痛苦道,“你昨日深夜……拔了我的頭發?這次我還沒答應呢?!?/br> 姜晨眼皮也不抬,“林木適當修剪,生的更加挺拔?!?/br> “?可是當真?” “當真?!苯恐讣馕赐?,還能一心二用的點頭與他相談。他所言,并無不對。雜枝,該剪。 換個懂得園藝的,也許會指著樹頂幾處大枝問,諸如此等也算是雜枝嗎? 換作離晏,他的樹臉上露出了恍然的表情,又有些糾結,“但是……我頭禿了……” 姜晨削完最后一點木料,終于抬頭看了看離晏茂密的樹冠,估算了下比例,淡淡然道,“不是還留了一半?” “……你只留了北側的一面?!?/br> “如此,我會讓它在你化人之前長出來?!?/br> “你答應的?!?/br> “嗯。我答應了?!?/br> 琴音初響之時,離晏又覺得,長不長頭發已經不重要了。離晏生長于了無人跡的山林,不懂音律,可這首琴音,卻滌蕩人心,清澈無比。 若是姜晨一直留在這里彈琴,任他捋禿了離晏也決心在意了。 離晏才作此想法,他所最不希望之事便來臨了。 林間兔子松鼠蒼狼之類生靈,時常也前來聆聽音律。嗯,雖然彈奏的人本體,是一條蛇…… 它們常有前來,卻大都是些懵懂生物,靈智不開。若不是看姜晨慣性吃素,樹精簡直要以為此蛇是想換換口味了以琴音騙下鍋食材了。 原本以為,日子將要如此平靜和樂之時,一頭熊精跑了過來。 這一來,致使離晏之后百年時光,都用來記恨熊羆了。 并不說這熊何等嗜殺或是粗魯無禮,事實上,琴曲停歇之后,他的自我介紹相當禮貌,若非生的三大五粗黑臉一個,很容易讓人想起人界的酸腐書生之流。 首次相見,他的自我介紹如此,“侍生熊,西南二百里黑風山小道。日前府中靜坐,偶聞仙音,當是天籟。仙長妙手明心,琴音精妙更勝于師曠伯牙。飄飄渺渺,沉如驚濤拍岸,清若白雪浮浪,生今聞之,三生有幸耳。仙長受我一拜?!?/br> 他說完,拱手便是一拜。還未落全,被姜晨琴音攜來的清風托起,聽他說了相見之后的第一句話,“你方才說,你從哪兒來?” 熊羆:看來這位仙長是位謙虛謹慎之人。他搜腸刮肚夸了那么多句,仙長都不在意,反而很關心拜訪者的身份。 還好還好,他的履歷清清白白,沒殺過人,搶過劫,放火更是沾不上邊。至于占山為王,是個妖怪都會做的事壓根算不了什么,而且他這人,相當講義氣。 問他如何知道?他手下的小妖們都這么夸的啊。 熊羆覺得,論起來歷,他還是非常得意的。當年他才落腳在黑風山半年,就已收了方圓百里的小妖怪,將黑風山的威名打了出去。之后不但結交了周圍好幾位道友,與那山中觀音禪院的金池長老也很有幾分交情。 想黑風山周圍,提起他熊羆大王,哪個不是心悅誠服的。 因此,仙長應該,不會介意他的貿然到訪吧? “黑風山,黑風洞?!彼辶饲迳ぷ?,頗具驕傲地又鄭重重復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