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公子(八)
帝王的儀仗蜿蜒, 宛如一條長龍,從咸陽城外而來。 人群一片肅穆。 尊貴華麗的車輦所及之處, 無一不俯首低眉。 莊嚴無比。 等到走過, 人群里竊竊私語, 漸漸,變得喧嘩和熱烈。 “大丈夫當如是!”雖然低聲,卻仍不掩飾豪氣萬千。 姜晨敏銳的聽到這一句話, 循聲而望去, 一片人頭攢動之中, 早已不見出聲之人。 公子高趴在旅舍的屋檐上,看著車駕遠去, 才冒出半個頭來遠望, 一臉興奮道, “如何?十八哥?我們比大哥還要先見到父皇呢!” 先? 姜晨此次出宮, 只不過是為避過今日繁文縟節。 面對已開始沉醉鬼神生死的嬴政, 姜晨覺得, 以他累卵一般的底細, 恐怕…… 相見, 不宜。 他掃了贏高一眼,“你方才縮著頭,看到了什么?” 公子高:“……”會心一擊。 但是,萬一被父皇發現了, 他會不會被討厭? 作為皇子,想見父親, 卻不能跟隨兄長扶蘇,只能偷偷出宮,不知該說幸或不幸? 不過,至少,他們還是可以相見的。 如果從未有過父親,又何談相見呢? 姜晨說完這一句,突然沉默。近來似乎時常會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不知是否能算是一種預感? 人總是以為時間能沖淡一切,但回首而來,一切又如此清晰,根本無法欺騙自己說,已經忘了。 忘了? 忘了嗎? 呵。 …… 無論六國之地如何瘡痍,天下霸主的王城,卻依舊繁華無比。 他的子民,無一不崇拜于這個偉大的帝王。 他們的秦始皇。 扶蘇領文武百官前同迎接。 “陛下萬歲!” 眾人長跪一拜。 偌大的咸陽宮前,廣場的青石路上,黑壓壓一片人影。 秦尚黑。 嬴政從車攆下來,帝王琉冕珠簾垂落,看不清楚他真正的神色。不,也許應該說,看與不看其實并無分別。心思深沉的帝王本來就很少表露他的憂喜。 他深深地看了扶蘇一眼,其中之意,復雜難明,才對著眾人道,“平身?!?/br> …… 蜿蜒的車龍真正走完隊尾時,已近暮色。 贏高還興奮不減,將自己的父親從頭夸到尾,從他征戰六國到今修筑長城宮室,事無巨細的向姜晨陳述。姜晨偶爾應一句,“不錯?!敝率垢咭詾楹ヒ踩缤粯?,崇拜著父親。 誠然,對于這樣的人,姜晨是贊揚的。千古以來,如嬴政的人不多。十三為王,二十親政,與嫪毐呂不韋的交鋒完勝,之后一統天下,車同軌,書同文,目光足夠長遠。換任何一位后世青史留名的帝王而來,恐怕也無法做的更好。 究竟是時代成就了這樣的嬴政,又或是嬴政成就了這個時代? 也許從前經歷過姜晨的時代的人,更有發言權。 在姜晨還年少,如同這些少年一般,鋒芒畢露之時,也不能說,換做同樣的境地,他會比嬴政做的更好。 正因如此,姜晨從某方面而言,是了解嬴政的。 所表現出來的,永遠只會是冰山一角。真正的人心,遠比如今更加復雜。 嬴政尤是如此。 十分之意,表露只有三分。 從心一方面而言,他能掃平六國,已是必然。 將閭匆匆從長陽街跑來,有些焦急,四處尋找,卻又不能莽莽撞撞四處呼喊。等到看到房頂上坐著的兩個人,呼道,“胡亥!高!” 公子高從見到父王的興奮之中回過神,在房檐上跳起來揮著手,“六哥,這里!” 將閭:“……” 高捋了捋袖子,一個俯身,從房檐邊大字型跳下去。 姜晨:“……” 將閭:“……”他忙上前了兩步,一躍而起接住了贏高,揪著他的領子咬牙道,“高!” 高站好了,壓根不在意朝著姜晨揮揮手,笑道,“別擔心!十八哥,你也跳??!你看!六哥一定會接住我們的!嘿嘿!” 將閭:“……” 姜晨腳尖一點,借著屋檐跳下來,穩穩落地。順手將衣袖重新整理好。 將閭也嚇了一跳。之后才想起來胡亥不是九歲的高,十二歲,意味著他已經練功五年了。 秦人尚武,那不是說說而已?;首觽兊挠柧毧杀让耖g嚴苛多了。 高握握拳頭,天真道,“十八哥,你真厲害!高以后也要向你一樣!” 將閭微微嘆息了口氣。高,排行二十。十九是位meimei,他是胡亥之后的皇子??墒歉富饰春梅鎏K大哥和胡亥……高,他……出生之后…… 胡亥被稱為少公子,可見之后的皇子…… 姜晨點點頭。 高:“十八哥,父皇怎么才會喜歡我呢?” 將閭微微皺眉,“高!”胡亥醒來之后,背地里的桀驁和自視甚高終于變了些。稍與相處,便知道他的脾氣好了,他的笑容終于不只是對著大哥和父皇,對其他人,也有了些耐心。 但是,父皇喜歡胡亥,那是父皇之事,高以此言相問胡亥,實在失禮! 贏高一直湊在他身邊,姜晨伸手撫過他的頭發,臉上的笑意著實溫良無比,“沒有永恒的喜愛。不過,若是太過愚笨,誰又會喜歡呢?” 不過,世上令人厭惡的不只是愚笨,還有一種,是自以為是的聰明。 高移開了視線,低著頭若有所思。 胡亥一臉溫柔的說出這樣一句話,仿佛只是句無心之言,可將閭隱約竟覺得有些難明的惡意。不過,十八所言,又的確是事實,非常有道理且無可反駁的一句話。 將閭沉默了下,又加了一句話,“高,我們都是父皇的兒子,血濃于水,父皇如何會不喜歡你呢?” 公子高聞言看了看他,又偷偷看了看姜晨,“嗯。六哥,高明白的?!?/br> 要聰明。 公子高摸了摸頭。 像十八哥一樣聰明嗎? 咸陽宮。 嬴政靜靜坐著,扶蘇站在殿下,欲言又止。 李斯,趙高,蒙毅三人同樣在此。帝王大半權勢,已在這殿中。 “此事便是如此?!?/br> “公輸。三百年前楚宋之戰的那位公輸?” “是。是公輸班的后人。只不過,公輸嫡系已隱居多年,公輸附是旁系子弟?!?/br> “哼!”王座上的人淡淡哼了一聲。 蒙毅道,“今咸陽之事,鬧得這出以假亂真的預言……可見六國舊貴,仍有不臣之心。陛下當日制書,召六國王室勛貴聚居咸陽,卻也有人陽奉陰違,攜家眷遠逃。日前逢沛縣之民,言說舊貴占田擾民,逃避田稅率。陛下,臣以為此事應該盡早處理?!?/br> 嬴政冷道,“朕對他們,還是太氣了。帝國碩鼠,食我米粟,危我社稷,不知悔改……哼?!?/br> 趙高道,“臣以為,應當立刻拘捕太傅孔鮒,褫太傅一職,解散博士學,搜捕天下六國余孽,將反秦勢力一網打盡!” 扶蘇聞言,當即眉間一皺,“陛下不可!” 嬴政不言。 “兒臣妄言。秦統一天下,已有五年。如今六國即便有心復國,亦然無力。今世已無六國,只有我大秦。普天之下,皆是秦地,秦民。兒臣以為,我等應一視同仁,對待大秦子民,不應還抱有舊地之見。民經戰火多年,都已疲乏,此時應當以撫恤寬待為主。百年以來,儒家被稱為禮義之家,教化民眾,使之歸心于秦,此事離不開儒家。中車令所言,恕扶蘇不能茍同?!?/br> 趙高面色陰冷下來,道,“大秦典律早已言明,有敢亂者五刑俱全。面對六國余孽,絕不可手軟,長公子此言,未免太過迂腐!” 蒙毅:“已為秦民,中車令又如何還分秦與六國?!?/br> 趙高道,“秦只承認承認大秦之民,紈绔宵小魑魅魍魎不配為秦之子民!” 嬴政擺手,制止了二人爭論。 大殿一時靜默。 李斯已觀察嬴政許久,這才開口,“陛下,臣以為,今天下一統,卻依舊有人妄圖復辟諸侯,妄圖重立舊國,傷我秦之大志,此皆因國之思想雜亂,致使某些不軌之徒以學術為名,妄議朝政。臣曾聽聞,一箸折易,十箸折難。君民一心,天下穩定之根基也。人心若異,大秦如何成為一個強大的帝國?” “今陛下奉行法治,卻常有他人異議。諸子不能察法之精妙,不能同行律法之約束,正因春秋思想紛雜,各以自家學說為道,藐視大秦律法。臣以為,今之急要,應是收繳民間除醫藥農學之外的百家之書,使民之思,盡歸于我大秦教化之下。陛下,此臣誠諫,望陛下察納?!?/br> 李斯平素不常開口,一旦開口,必然深思熟慮,有理有據,切中要害,并且,切合嬴政之意。他人還未開口,嬴政已經下定決心,“準!” 扶蘇上前一步,還要再說,嬴政擺了擺手,“今日到此為止,都下去吧?!?/br> “父皇!” 嬴政卻已從皇座離開,進了后宮。 扶蘇抬腳正要追去,蒙毅拉住他的袖子,制止了他,“長公子!” “上卿!” 蒙毅道,“陛下之意,你還不明白么?” 扶蘇道,“正因為明白,才要阻止?!?/br> 收繳民間出醫藥卜筮以外的書籍,那收來之后呢?如此摧殘諸子百家,父皇他! 趙高笑了笑,“長公子。凡事千萬量力而為,萬一觸怒陛下……呵……如今陛下心意已決,長公子還是省省力氣吧?!?/br> 扶蘇壓不住惱火,“你!” 趙高卻不理會,看向李斯,意味深長道,“李丞相,佩服?!撈鹁贾?,趙高自愧不如啊?!?/br> 聲音不高,足可讓扶蘇聽到。 知他有意將扶蘇的怒火引來,李斯暗暗皺眉?!爸熊嚵钅睦镌?。陛下圣明,愿以百家藏書代諸民之過,豈非已是最佳結局?” 扶蘇微微皺眉,默認了他所言是折中的方法,也不理會趙高,沉默著對著李斯拱了拱手示意基本的尊重,“上卿,走吧?!?/br> 待二人出去。 空蕩蕩的大殿中。 趙高低低一笑,湊到李斯身邊,頗有些幸災樂禍道,“看來,我們的長公子殿下,對于李丞相,有些不滿呢?!?/br> 李斯冷靜的掃了他一眼,同樣皮笑rou不笑,“是嗎?這李斯倒沒看出來?!彼环N贊嘆的語氣道,“中車令目光如炬,看他人喜怒如此精準。不知有沒有瞧出自己面對長公子時,面上戚戚之色?” “……” 趙高笑意一收,目中殺機暗藏。 李斯又深深笑了下,轉身出了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