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公子(五)
夜色凄迷。冷月高升。 公輸附走在已近宵禁的青石大路上, 在咸陽多年,他從來沒有覺得咸陽城竟然變得這么親切。親切。 至少比舊魯國那個已經消散在歷史中的王都真實。只可惜他到要離開的時候, 才發現這一點。 按理說, 被秦皇室驅逐之人, 應該在出宮之后立刻收拾行囊,離開咸陽。但是公輸附沒有。 這恐怕算是公子扶蘇對于友人的,最后一點寬容。 咸陽, 就如同這十年間覆滅的六國王都的曾經一樣, 一樣繁華, 一樣的美輪美奐。 一個國,從它的國都, 足可看出它的氣象。 六國未滅時, 韓國新鄭近亡君臣愁眉死氣沉沉, 楚國郢城夜夜笙歌, 齊國臨淄繁華車水馬龍。最后, 在強秦威脅之下, 它們最終都成為廢棄的舊王城。 但是, 無論是多年以前還是如今, 秦宮前殿的燈火及至深夜,不曾熄滅過。不同的是,如今秦宮曾經凄冷的后宮,也開始變得熱鬧。 秦王政, 現在,他是始皇帝, 嬴政。 楚國滅后,他流浪中,無意被北胡擄去。其時扶蘇與蒙恬鎮守北疆,擊退北胡,一次戰役之中為扶蘇相救,來到這座天下最強帝國的王城。他想要出人頭地,他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 公子扶蘇視他為友,朝堂爭辯他也不會輸與孔鮒之流??墒?,一切都在與那個人重逢之后變了。 已滅亡的魯國,重新在人的心中生根發芽,漸漸長成一片參天巨樹。 公孫附希望能再看到魯國,看到故國重新屹立。 秦畢竟是秦。他果然還是無法,將這個強大的秦國當做他的家,當做他的根。 并不是不知,秦的強大??珊芏鄷r候,并不是它的強大,就能讓人拔出生長于舊國的信念。 如李斯丞相為楚人,如鄭國內史為韓人,他們都不是秦人,卻能在秦任丞相,任內史。他們的心足夠寬廣,可以在亂世中施展才華,不拘泥于國籍之限。 可世上能如這些人物的人,少之又少。 至少公輸附就不能。 他背著包袱,站定腳回頭。 夜中咸陽的燈火明明滅滅。秦宮亭臺樓閣蔓延一直背靠的青山,燈火在涼風中氤氳出微暖的黃光。 最后,再看一眼繁華的咸陽城。從今而后,他就是咸陽城外南北遷移的流民之一。 秦國的飽學之士,和秦國的流民,生活不可同日而語。 正如同秦朝堂上的臣子高呼嬴政英明神武,而六國王室與長城苦役痛罵始皇帝苛政暴君。 是功是過,誰又能評判清楚。 街上實行宵禁的衛兵們似乎突然沒了蹤跡。一切都變得詭異的安靜,一陣冷風從背后吹過,從公輸附的心底吹過。 街邊高聳的屋檐上,靜靜地立著一直灰黑色模樣怪異的鳥。 纖細的銀輝從月色下劃開。 公輸附突然一動不動,眼睛瞪大了,背上搭著的行囊悄無聲息落了地。 已沒有神采的眼睛中,倒映出一雙灰色的布鞋。 死人的神情變得極端的麻木,麻木且僵硬。連那一份將要離開咸陽的惆悵,都在這僵硬的表情中,留存了下來。 風波已止,風波又起。 宮外突然傳來消息,說是尚商坊死了人。 秦素來以律法嚴苛聞名,殺人更是重罪。殺人不僅黥面,更可能被判以流刑,死刑。因此秦人往往自律且謹慎,萬萬不愿以身試法。 今在咸陽,有人被殺了。這是對于秦律的挑釁,或者,還有著更大的機關? 身死之人,公輸附。 扶蘇聞得,當即就去了現場查看。 這只是尚商坊中一個僻靜的小巷,向來無人注意。雖說出于人來人往的尚商坊之中,但是問過周圍商社,都說此地平素少有人來。 它背靠的是如今尚商坊中最大的田氏商社,周圍則是其他棧酒樓之所,正因為如此,凡是來往賓,都是走的商社酒樓之前干凈整潔的正街,這夾縫之中的彈丸小地,一向無人在意,只當做大家默認的雜物犄角。秦律雖說,路遺雜物,即使只是廢紙,亦是杖責。但此地勉強算是私人場所,秦律自然管不到。商社酒樓平素的雜物偶爾會堆積于此,每五日找雜工過來收拾。 今日正逢五。 哪成想,就在一堆破爛之上,躺了一個死人,商社伙計連忙去將此事報告給司寇大人,其查過身份,才發現此人是長公子的人公輸附。 此事才得以通知到扶蘇耳中。 蒙毅一踏入此處,倒先覺得他們所說,小巷陰暗不盡然。雖然偏僻狹窄,此刻卻是微光粼粼。細看去便知是巷口那一堆玉片鏡片將細碎的光照了進來。 他翻過公輸附的尸體,只觀其面色,紅潤平常,帶有些許感慨,但神態平靜,不像是刺殺或是中毒,更兼之死前沒有半分恐懼。若是不查,完全可以推論此人自殺而亡。 可不日前與公子扶蘇爭論而過,公輸附就死在大秦地界尚商坊中,其中險惡之意,實在不能不令人深思。 他將白布重新蒙在公輸附臉上。還有一點奇怪,這堆雜物亂糟糟的擺著,盡是些廢棄之物,可就在小巷入口,卻扔了一堆銅鏡,玉器的碎片,看起來樣式新穎。問商社伙計,說是樓中人酒醉,不小心打碎了,先清理出來扔在這里。 扶蘇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索,“蒙上卿,可看出些什么?” 蒙毅沉默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扶蘇問道,“可是,有人刺殺?” 蒙毅忽而想起,重新揭開那塊白布,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微微讓了一下,“公子看他,與昔日所見尸體,有何不同?” 扶蘇毫不猶豫,沉重道,“面色紅潤,簡直如同活人一般?!?/br> “但是仵作說過了,按照尸體的僵硬程度和血液流動來看,這具尸體,至少已經死了一日一夜?!?/br> 整整十二個時辰。 死了十二時辰的死人,膚色怎么可能與一個活人一樣,紅潤白皙,簡直比活人還要健康。 公輸附已經不是個年輕人了。他的膚色如此白皙,栩栩如生,可謂匪夷所思。 仵作嚇得站都站不穩了,“莫非,莫非是鬼神作怪?” 扶蘇微微皺眉,“不可妄言。子不語怪力亂神。世上豈會有那么多神鬼之事?!?/br> 面對著這具詭異的尸體時,一陣涼風過,吹得人背脊都泛起涼意。 蒙毅蹲下身,又看了一會,伸出指尖在尸體耳朵上按了按,指著他尸體左耳耳廓中的一塊黑痣,“此為何物?” 仵作微微一愣,彎腰湊近了些,“看起來像是胎記之類?!?/br> 蒙毅從旁邊拿過一支細長的銀針,撥了撥,銀針順著那塊黑色的胎記,竟毫無阻礙的伸了進去。 并非是刺入,而是那處,本來就是打通的! 蒙毅眼神一利,又將手中銀針送了一些,銀針將要完全沒入,都沒有觸到皮rou。 他拿出針來,針身上沾著些許銀色的液體,一遇到空氣,就迅速消失,銀針徹底變黑。 扶蘇看著整個過程,若有所思。 “有毒?” 蒙毅點點頭。 看來殺手就是利用這種毒,殺了公輸附?!凹纫獨⒑敻?,想必不會留手。所用毒藥必然沾之濡縷,若是如此,只用一根毒針,打入體內,即可致死。對方為何要將此藥灌入公輸附耳中?” “將他先抬回去?!?/br> 侍從應言,將公輸附的尸體抬出小巷。 幾個侍從抬著尸體踏出陰影的一刻,小巷的光突然散了一半,變得陰暗,一個侍從指著陰影處的墻壁,神色驚恐無比。 眾人微怔,順著他的指尖看去,只見已經無光的墻上緩緩浮現幾個透明的大字,“明年祖龍死?!?/br> 明年祖龍死! 如今天下敢稱之為龍者,除卻始皇帝嬴政,還有何人? 人心惶惶。 蒙毅臉色難看至極。很顯然,這與多年以前那個亡秦者胡的預言一樣,都是六國不甘廟堂滅亡的余孽制造的流言蜚語。 他們無力推翻秦的基業,就時常做出這些魍魎手段擾亂民心。 不知這一次又是誰人? 韓國張良,楚國項梁,齊國田氏兄弟,還是說,又是人人有份? 蒙毅當即令人將尸體再抬回小巷,與陽光分離,那段字跡又漸漸消失。 眾人心頭一陣寒意。即是扶蘇,此刻也有些說不清楚了。 若非鬼神,又如何能在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這般事情? 明年祖龍死。 難道當真…… 扶蘇暗下決心,今日之事,半分風聲也不能泄露。明明艷陽高升,但此時,在場眾人心中卻無一不是恐怖異常。 他們只好暫時擱置尸體,重兵封鎖田氏商社附近,回宮再議對策。 眾人一路深沉走到連接著尚商坊和長樂坊的長陽路口,原本已是心情沉重。 一匹無人駕駛的馬車轱轆轱轆飛奔而過?;靵y的尖叫之聲過后,路上行人紛紛躲避開來。 蒙毅連忙提氣,一路飛奔,扒住車轅翻身上車,去叫停馬匹。 一個七八歲的女童在路邊的小風車攤位邊站著,聽到混亂之聲回過頭時,看到飛奔而來的馬車,怔怔退了兩步,一時忘記了反應。 蒙毅才一扯住馬韁,抬頭見到此景,大聲喝道,“躲開!快躲開!” 人在極度緊張之時,的確是會喪失行動能力。更何況前頭那個看起來還是個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