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射雕
姜晨如今并不是能長久停留于宴會的人。在他未離開之前,完顏洪烈表示了對他的深切歡迎,同時試探武穆遺書的蹤跡。被姜晨模棱兩可的回答擋了回去。 明明是一個傷患,不過是仗著武穆遺書,才在他們面前故作神秘。 楊康暗自不滿,只是沒有明顯的表達出來。他這樣血氣方剛的年紀,能這樣按捺自己的情緒已然不易。 只是姜晨眼里,總沒有什么秘密可言的。很多年間被他黑過的人,都在陰曹地府明白了這一點。 他很快借頭腦昏沉不勝酒力的借口離席了。正主都走了,宴席再開下去就沒有意義了。很快年輕漂亮的歌姬們就退了下去。 在座眾人也都個個退了下去。 大廳里只剩下完顏洪烈和楊康兩個人。完顏洪烈望著楊康,嘆了口氣,“康兒,隨我過來?!?/br> 完顏洪烈不得不特意來提醒楊康一下。 楊康跟隨他到了書房中,完顏洪烈相當確定道,“康兒不喜歡那位歐陽公子?” 楊康怔了怔。 “康兒不必在父王面前拘束,你想什么就說甚么?!?/br> 楊康遲疑著點了點頭,“父王……” 完顏洪烈道,“康兒,你要知小不忍則亂大謀。如今歐陽克手中有武穆遺書的線索,得到武穆遺書,有利于我大金一統天下??祪?,我觀那歐陽克也并非……” 楊康當然知道白駝山莊不好相與,也知完顏洪烈雖非生父,但也是真真正正處處為他考慮,他應了下來,“是,父王??祪好靼??!?/br> …… 而姜晨到了房中,白風也問他,“少主,奴觀那小王爺不是甚么好人,看著不甚看重少主,少主何必留在此處!” 白月道,“不錯,他們接二連三討問武穆遺書的消息,分明就是想利用少主!若是沒有武穆遺書,他們恐怕不會對少主……” 姜晨才緩緩開口,“這是一場公平的交易?!?/br> 他們想要武穆遺書,姜晨想找個人做擋箭牌。 僅此而已。 他沒有吊人胃口太久。這種吸引注意力的方式,應該適可而止。過了,不但不能達到目的,還有可能物極必反。 更可況,他很樂意看到有人比他更慘。 比如說,那位小王爺。 姜晨理好了瓷瓶中插著的花朵,微微笑了下。 有時候,選擇活著其實意味著更長久的痛苦。 比如他。 比如現在的楊康。 于是他這師兄就真的擔起了師兄的職責,認認真真為他講解起武穆遺書。 姜晨表現的相當盡心盡力,簡直讓楊康以為他們沒有經歷過第一日那樣的尷尬。歐陽克提出要教他這師弟武功并教授武穆遺書的時候,楊康還以為他又有什么陰謀。但如今大半月過去,此人卻沒有什么特別的舉動。當日歐陽克明明看出來了,卻還能以長者的身份為他啰嗦武穆遺書。他不多話,但每一句話都不是費話。 楊康自己近來功力大進,除武穆遺書外還習得許多權謀之術。即使只與此人相處短短不到一月,但相比這十幾年來跟隨丘處機所習,要寬泛許多也要明了許多。無論是琴棋書畫或是武功密要還是權術謀略,他都能點撥兩句。輕描淡寫的話,都讓人有一種撥開云霧見月明豁然開朗之感。若不是他是個江湖人,楊康看他權謀之術信手拈來,都要以為這個人也有意向天下分一杯羹了。 從前只見到歐陽克對女人很感興趣,倒是沒有發現他所會的,如此之多。想必江湖傳言中愛好最為廣泛的東邪也不過如此。 楊康抬頭看了看這個坐在輪椅上白衣俊雅的男子,是真猜不透他。這么一副全然不藏私的模樣,對一個想要殺了他的人,世上怎有這種人,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 楊康暗自思索,一時出了神。 今日講到作戰篇。 姜晨挑著一句話,“……凡用兵之法,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里饋糧。則內外之費,賓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然后十萬之師舉矣……” 過了一會,沒有聽到楊康反應,問,“楊康?” 楊康回過神,“???” 姜晨挑了挑眉,心知他方才跑神了,卻也沒有說什么讓他下不來臺的話,只是問,“你以為,何能用兵如神?” 楊康微愣,“兵貴神速,自然是誰動作快誰最可能勝利?!?/br> 姜晨放下了書,“今日就是最后教你一句,兵法詭變,最忌紙上談兵。對手的性格,將決定你的應敵之策?!?/br> 楊康心中一凜,當即隨著這句話想到不知何處了。難道,這就是歐陽克的應敵之策,是了,他也算是歐陽克的敵人???可是,明明之前所學確然沒有問題。難道是更深的陰謀? 他腦海中當即轉過千萬陰謀論,卻聽得耳邊歐陽克輕笑了下,“對你的性命,我沒有興趣?!?/br> 楊康尷尬的笑了下,“師兄說笑了?!?/br> “同樣的書,戰場相遇,就看誰棋高一著?!?/br> 楊康點了點頭,“是,師兄,師弟受教了!” 他這些日子,深刻的被姜晨的黑心震驚到了,性子沉穩了不少。 姜晨將武穆遺書放在桌上,袖間又拿出幾本書,似笑非笑,“但是,也應做好戎馬一生準備?!?/br> 楊康哼了一聲,“莫非師兄以為我與父王還斗不過蒙古那群蠻夷之人?” 姜晨將幾本書整理好了遞給他。 第一本上明晃晃寫著帝王心術。楊康咧了咧嘴,笑道,“這就是師兄害我的招?” 他又道,“馬上要打仗了,那皇帝正依靠我父王之力,別說風聲,就算我拿了這本書明晃晃的從他面前走一遭,他也不敢多言?!?/br> 姜晨也笑了,“……師弟想多了。但能如此舉一反三,堪為聰慧?!?/br> 這是他頭一次叫楊康師弟,還笑著夸了人,楊康聽他語氣誠摯,面上不由露出幾分得色,“那是自然!”他也懶得在歐陽克面前做甚么掩飾,反正最后都是要被他看出來。 這個人腿廢了,眼睛倒是尖的不行。他與父王爭辯一會,他能看出來;遇到丘處機,也能看出來。明明在王府門都不出,偏偏就能猜到他今日都干了什么。 楊康頭一次遇到這種狀況,感嘆一句有這樣的敵人太過可怕。第二第三次,就已面不改色了。 再者歐陽克乃是西域之人,他與歐陽克相處,全然也不用去戰戰兢兢的考慮南宋或大金的仇怨,他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而不像對著父王,要憂心他會不會懷疑自己記掛南宋,對著丘處機,又不得不聽他將血緣大義啰嗦來啰嗦去。 聽姜晨今日不再多講了,楊康還有些遺憾,但也沒多說甚么,武穆遺書到手了,他心情愉悅的離開了。 姜晨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一時沉默。 利用他姜晨會不會心里不安?只能說,不安的話,就不是姜晨了。 白風端了茶水從門外進來,“少主,莊主有消息了?!?/br> 姜晨端起茶杯的手一頓。 白風繼續道,“他似乎已經拿到九陰真經了?!?/br> “……似乎?” “并非完整的?!?/br> 姜晨點了點頭。想想都覺得郭靖不會這么輕易將真經交出來。 “還有……”白風遲疑了一瞬,還是道,“莊主受傷了?!?/br> 姜晨眉頭一蹙,“原因?!?/br> 白風臉色蒼白,“……尚不清楚。只是聽說,是與洪七公打的?!?/br> 姜晨緩緩站了起來,將折扇別在腰間?!皞漶R?!痹瓉須W陽鋒是沒有受傷的,為何現在卻受了傷。是哪里不對?姜晨心中暗自蹙眉,按下輪椅左輪上的機關,將輪椅折疊的木盒抱好。 白風頗為擔憂的望著他的腿,那樣嚴重的傷勢,如今就站起來,真的不要緊嗎?“少主……” 姜晨抬起了頭。 白風與他的眼神相對,咬唇道,“是,少主?!彼臎Q定,向來都不容人質疑。 如果可以,她寧愿少主依舊是從前風花雪月的風流性子,而不是如今,用一個眼神,就能讓人心跌落深淵的冷酷陰郁。 他身上的殺氣,是這般沉重。 可笑他們以為少主是好相處的人,白風幾人難得能留在他身邊的人才知道,他不做掩飾的模樣,多么叫人害怕。 他們一邊覺得這是少主的信任,一邊又有些懼怕現在的他。 一個陰晴不定還掌握著奴仆性命的主子,如何不叫人懼怕。 目前而言,完顏洪烈必想繼續留著他。 他想了想,提筆留字。提起內勁與白風幾人在后巷匯合。 幾匹馬一路絕塵而去。 楊康才一回房,圣旨就到了王府。大金皇帝忍不住了,蒙古漸漸大敗金軍,他只能拉下臉來要完顏洪烈出征。 完顏洪烈要前往草原收拾蒙古了,當然,這旨意下來的時候,楊康也主動請纓了。 完顏洪烈原本不想讓他這么危險,但是,他心中已隱隱有奪位之意,康兒作為他的兒子,日后上位沒有點功績說不過去。罷了,他好好護著就是。 楊康特意找姜晨道別。 結果房中已然沒有他的蹤影了。因為旨意倉促的關系,他也來不及計較歐陽克突然離去之事。 桌上只有一張墨跡未干的紙條,“一將功成萬骨枯?!?/br> 這樣,這樣狠心,這樣冷血,才能與善良寬仁敦厚老實的郭靖做任何方面的對手。 無論性格還是對戰。 姜晨見到歐陽鋒的時候,他在密林中蹣跚而行。身后跟著幾道氣息。 歐陽鋒見到他,眼神都亮了起來。從一個頹頹將死之人又變得有了生氣?!翱藘骸?/br> 姜晨伸手要拉起他坐馬。 歐陽鋒卻撥開他的手,顫巍巍的從腰間拿出一張紙來,“叔父怕是活不成了??藘?,拿著,九陰真經的易經鍛骨篇,定然能治好骨傷的……” 他不上馬,姜晨只得跳下馬,他垂眸望著手中那已被染紅的紙,語氣平靜,“你就是為了這個?”讓西毒變成即將的死尸? 歐陽鋒怒道,“我白駝山莊的主人,豈能成日動彈不得……” “你有沒有問過我?”他突然發問。語氣說不清的讓人難受。他又問?!澳阌袥]有問過我?!?/br> 歐陽鋒愣了,“克兒……你這是何意!” “我不需要的東西,不要硬塞給我?!彼淞寺曇?,眸色漸沉,手中的紙團已經被不斷的捏緊,再捏緊。 這些人總是這樣的自以為是,總是這樣自作主張……從來沒有管姜晨的意愿,他沒有問過姜晨需不需要這東西,就像上天從沒問過姜晨想不想這樣沉重的活著! 就算腿斷了,哪怕是全身癱瘓,姜晨也根本不需要這樣強加的恩惠,哪怕癱一輩子,他也不想欠人人情!就為了一雙腿,而搞的自己半死不活,這是何等的愚蠢! 他,畢竟不是真正的歐陽克! 歐陽鋒聽他此言,狠狠的吸了口氣,卻沒有如歐陽克記憶中被頂撞時那樣發怒,終于咳出一灘鮮紅的血,才緩過氣來,“克兒,這一篇是真的……叔父已經練過了,是真的,療傷有奇效??藘骸?/br> 姜晨聽著他的解釋,他安靜了一瞬,道,“為什么……” 歐陽鋒卻是大笑,“克兒……”他笑岔了氣,握住他那些真經殘篇的手,他的聲音低了低,帶了幾分期待,“能,叫我一聲爹爹嗎……”哪里有為什么。若真要一個原因,那大概是因為他是父親。歐陽克,這是他唯一的骨rou,世上唯一的血親之人了。 這一輩子,他歐陽鋒都對不起這孩子。讓克兒頂著私生子的名頭出生已然是他的錯誤,他又怎能忍心讓他下半輩子雙腿殘廢。 只可恨當初顧念克兒而沒有早早殺了那黃家丫頭,這一次,可是坑慘了他這老毒物了。 他在蒙古奪取九陰真經,被那丫頭用計凍在冰里大半月。幾乎內力都用來抵擋冰寒。 后來被放出來,擒了丐幫那長老威脅他們,黃蓉卻是一時心狠,終于沒有顧念他們。歐陽鋒一氣之下將魯有腳和簡長老兩人殺掉了。 但不幸是,此時與老叫化相遇了。老叫化要為他丐幫長老報仇,黃家臭丫頭還在一邊煽風點火。當時他的內力沒有全然恢復,郭靖又功力大進,幾人合力之下,歐陽鋒拼著挨洪七公一掌,擒了郭靖,才威脅黃蓉說了易筋鍛骨篇。 他看得清楚極了,若是擒拿黃蓉,郭靖卻顧念著江湖平靜不一定說出來,但是那黃家丫頭可是將郭靖看做此生唯一…… 他拿到了真經,也受了重傷,奔逃至此。 良久的沉寂。 沉寂到歐陽鋒都要失望。 姜晨緩緩道,“爹爹……”歐陽克一直想這么叫他,可是他身體康健的時候,絕不容許他叫。 縱觀歐陽鋒這一世,十分的看中虛名。他癡迷于武功,也想要天下第一的名號。他想強逼黃蓉交出真經,又擔心別人說他不守信用。他喜愛唯一骨rou歐陽克,又擔心他與嫂子的關系暴露會為天下不恥。他是個相當自傲的人,容不得別人指指點點。如今是臨死之際,才吐露真言。 歐陽鋒撇過了臉,顫著聲,“哎……” 他撇過了臉,大約是沒有想過,老毒物也會有流淚的時候。 姜晨伸手抱起他,腳下踩過那張九陰真經的血紙,緩緩站了起來。手上全是濡濕的感覺。 那都是血。 他偏了偏頭,看著已經沒了氣息的歐陽鋒。 是不是他注定要一人流離?是不是對他不錯的人都注定了死亡?若歐陽克死在那個時候,歐陽鋒還能平安的再活二十年吧?他不會這樣偏激急切的搶奪真經…… 是姜晨提前將死亡帶給了他。 若不是姜晨太相信記憶,認為歐陽鋒不會死,他的動作能快一點……歐陽鋒不會死。 果然,無論哪一世,他都這樣倒霉。如今不但自己倒霉,還連累他人一起倒霉。 為什么! 他的腿有輕微的咔擦聲音傳來。在旁守候的白風對此景已然是淚流滿面,她慌忙迎上前要接過歐陽鋒,“少主,莊主交給我們吧……” 他的腿傷才愈合了些,平日稍微站一會都顯得疲累,這雙腿經不住這樣的重量啊。 但她被姜晨瞪了下去。 身后的人終于趕過來了。 洪七公看到歐陽鋒,還笑道,“老毒物,終于不跑了!好!今日你我便決一生死!” “哎?老毒物!你不是怕了我老叫化!躲在小輩懷里是甚么意思!” 洪七公心里也是生氣的,老毒物辣手殺了丐幫兩位長老,他生氣是必然的。 姜晨停下腳,沒有轉身,“世上,已經沒有歐陽鋒了?!?/br> 洪七公下意識就要反駁,“你這臭小子!哪個還咒自家叔叔!方才跑的那么歡快,哪里沒有!”他笑了兩句,見歐陽鋒沒有動靜,也僵了,“死……死了?”真死了?囂張了那么久的歐陽鋒,就這樣死了?不,他與歐陽鋒半斤八兩,哪里能這樣輕易地殺了歐陽鋒? 他沖上前來,伸手要對歐陽鋒拍一掌試探試探,姜晨正要出手,歐陽鋒卻猛然睜開了眼睛,出手一掌與老叫化相對。 兩掌相擊,氣勁抖落了周圍林木。 姜晨離得最近,被這掌力影響,又是咔擦一聲清晰的骨碎之聲。 洪七公喜道,“老毒物,就知你不是短命鬼!速速起來莫要裝死,與老叫化堂堂正正比一場?!?/br> 歐陽鋒沒有吱聲,他臉色慘白著,唇角動了動,似乎在忍著什么,卻沒有忍住,終于噗噴出一口血來。 洪七公正對著他,血跡濺了一臉。他的笑意木了,驚道,“老毒物……你……” 歐陽鋒一字三咳,“不要……對孩子出手!” 洪七公愣在原地。 歐陽鋒睜大了眼睛瞪著他。 姜晨抱著他的尸體,走到白風的馬邊,坐了上去,為他合起了雙眼。 他拿著馬僵,臨走了,轉過臉來,“我想洪幫主不會連死人的尸體都不放過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