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崔敗彎了彎眼睛,收起紅魚,牽起她的手,繼續向前。 走過半條街,魚初月漸漸感覺到有點不對勁,頭皮發麻,但又具體說不上來到底哪里不對。 她沒吱聲,一邊環視左右,一邊跟著崔敗走完了整條街。 左手邊,豐滿漂亮的酒館老板娘撅著紅唇,正踮著腳揮一根竹竿,想把被風刮得卷起半邊的酒幡挑下來。 她身材豐腴,穿著件黃沙色的薄紗,綴滿了金閃閃的亮片,一動,叮叮鐺鐺晃眼得很。當然,更晃眼的!的是她雪白的胸脯。她用力往上夠那酒幡,身體一顫一顫,底下的粗鄙酒客非但沒有幫忙的意思,反倒盯著她,‘喔喔’地喝起倒彩。 老板娘見慣了風塵,半嗔半怒地罵著臟話,與酒客調笑。 離酒館不遠處有一個販賣刀具的小攤子,攤子雖小,賣的刀具一望便知都是上好的貨色,雪光锃亮,吹毛可斷。一個腰間裹著獸皮的精壯漢子正豎著兩根手指與賣刀具的馬臉瘦娘子討價還價,瘦娘子比出三根手指,精壯漢子堅持還價到二,買賣做不做得成不知道,這二人倒快要看對眼了。 視線再一轉,轉到了那些陰暗的角落。右手邊的破敗巷子里,一個瘦皮猴樣的少年被另外兩個人高馬大的半大少年圍毆打劫,他被踹倒在墻根下,錢袋子從腰間的短布衫下面露了出來,正抱著腦袋討饒。 魚初月并沒有多管閑事的意思,她默默記下,淡然移開了視線。 她終于明白了那股子違和感從何而來。 沙妖重千尺制造的那兩道橫貫溝壑之中,仍堆積著累累白骨無人收拾。放任尸骨堆在那里,是會帶來瘟疫的。若這里貧窮、戰亂、朝不保夕的話,顧不上那些尸骨倒也說得通,問題是,這里分明就是一處黃沙銷金窟。 所以,眼前這些金燦燦的糜爛繁華,極有可能都是殷加行刻意安排的假象。 轉過一條街,只見前方是條煙花巷子,鶯歌燕舞,好不熱鬧。 遠遠看見玉樹臨風的崔敗,姑娘們沸騰起來,高高低低地‘官人’、‘相公’、‘郎君’,一通亂喚。 “走錯路了?!濒~初月面無表情,拖著崔敗退了出來。 她看起來氣呼呼的,不辨東西,拖著他重新回到了最初那條遇到黃牙壯漢的街上。 “小師妹,這里走過了?!贝迶〉?。 魚初月恨恨瞪他:“你說我錯了?你就是想走剛剛那條路!” 這副呲腮的模樣讓崔敗怔了一怔。 他不動聲色,挑挑眉,又把炸毛魚給刻進了神魂里面。 “這也要醋,你帶路?!彼糁旖?,語聲帶笑。 “嗯!” 她攥住他,順著街道一路南行,直到遠遠看到二人進來的那處黃土城門,她才放慢了腳步,環視左右,道:“嗯……這是我們剛才走過的路,沒錯?!?/br> 崔敗抬手撫了撫她的頭發。 說來也奇,頭頂烈日當!當空,空氣都扭曲了,她這蓬烏黑的秀發卻絲毫也沒有發燙呢。 她的聲音更是冷靜寒涼:“大師兄,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 “嗯?” “這些人,不對勁?!?/br> 只見周遭的人很自然地轉開了視線,繼續自己手上的事情,交易,玩樂,趕路,各自忙碌。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魚初月壓低了嗓門,“在我們不看他們的時候,他們什么也沒做,就一直盯著我們。比如那個挑釁的黃牙壯漢,你看他現在,是不是一副剛剛回到酒桌旁邊落座的樣子?還有那個酒館老板娘,方才她在擺弄酒幡,現在仍是。再有那個在刀具攤邊上和馬臉娘子討價還價的精壯漢子,方才他伸出兩根手指在講價,此刻居然還伸著兩根手指呢!” 她一個猛回頭,看到賣刀具的馬臉娘子若無其事地轉開了臉。 她繼續說道:“還有,左手邊的小巷道,方才那個瘦皮猴就被那兩個打劫者踹翻在地上了,正抬起胳膊抱腦袋,我們走了這么一大圈兒,三個人的姿勢居然一點兒沒變?!?/br> “再看一看?!彼龘u搖頭,輕聲道。 說不定,這些人只是以為殷加行還是那個真正的少城主,所以為他效命。 就像被掠奪者騙光了盤纏的景和尚。 被同樣的刀子割過,她知道這樣的傷口有多疼。 能不殺,便不要殺了。 走到這一步,她感覺到自己的心防隱隱破開了一道裂縫,流出酸澀guntang的汁液來。 崔敗垂頭看她,微微躬身,捉住她的視線:“你有我?!?/br> 魚初月抿緊唇,重重點了點頭。 “大師兄,”她聲音微啞,“解決了這件事情之后,若你不嫌棄,我們便成親……” 崔敗無奈而寵溺地嘆了口氣,將她摁進懷里,輕輕拍了拍,道:“小師妹,真不吉利啊?!?/br> 話音未落,炎熱的風忽然送來了一聲極盡嘲諷的陰笑。 冰冷,殘忍。 殷加行。 魚初月驟然緊張,從崔敗懷中掙出來,瞳仁收縮,望向城北。 在空中時她便留心記過城中地形,城主府位于正北方。而那聲陰冷的怪笑,也是隨北風飄過來的。 “站!站我身后?!贝迶【従彸鰟?,將她撥到身后護住。 那一股攜了陰笑的冷風,像是詛咒一般,所經之處,街上的人像雕塑一般定住了。整個世界忽然凝固,魚初月忍不住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然后清了清嗓子。 很好,她并沒有被定住。 周遭傳來了奇怪的聲音,極細微瑣碎,難以名狀。像是血液凝固、肌理僵滯、關節硬化。 “唔……大師兄,我收回方才的話,還是都殺了吧?!?/br> 崔敗輕笑出聲,閑閑散散地扶住劍。 魚初月環視一圈,握住劍柄,心念微動。 她輕吸一口氣,“刷”一聲將劍抽出了劍鞘,只見那道通透美麗的劍髓之外,凝出了鋒銳冰寒的劍身。 魚初月豪情萬丈,身體一轉,用后背抵著崔敗的背,朗聲笑道:“大師兄,只管大開殺戒!不必擔心我,大可放心將后背交給我!” “哦?小師妹使過劍?” “腦袋里面練過千百遍!”她驕傲地道。 又一陣陰風刮過。 只見周遭那些泥塑般的人,齊齊動了起來。 仿佛喪失了意識,只剩下最原始的意念在支配他們的行動——殺戮、毀滅。 一雙雙翻白的眼睛驟然望過來,面無表情地呲起了牙,一具具僵硬的身軀呈現出獸一般的姿態,低沉咆哮從喉嚨里溢出,不像人聲。 這不是人,是異尸。 魚初月即便已有準備,仍是寒毛倒豎,握在劍柄上的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震動傳到劍尖,放大了主人心底的戰栗。她抿住唇,緊了緊五指。 忽有一股溫暖的力量自劍身傳來。隱隱的共鳴震撼,劍那堅定的守護之意和凜冽至極的殺意,透過掌心,直擊心底! 魚初月心神一震,與劍共鳴。 殺。 距離最近的幾具異尸已撲殺到面前。 魚初月舉劍便刺,寒劍穿透血rou骨骼的觸感通過劍身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腦子里。 魚初月頭皮微微發麻,心底泛起本能的抗拒和惡心。 幸好這些東西已經完全沒了人樣,一劍刺下去,倒確實不像是在殺人。 她把唇角抿得更緊,壓下心頭不適,抽回了寒劍。 只見傷口上涌出了紫黑色的血,沒有噴濺,而是順著身體直直流下去,頃刻便把大半截身體染黑。 它并沒有倒下,而是像根本不知疼痛一般,繼續撲向魚初月。 魚初月心頭驚駭,徹底摁下了心中的抗拒,揮起劍來,一劍斷頭。 它繼續撲向她,而地上那顆頭顱亦是翻著白眼,呲著牙,骨碌骨碌往她的方向滾。 魚初月寒毛倒豎:“大師兄!這什么鬼玩意!” 崔敗已優雅地把前方和左右兩邊同時撲過來的三個異尸切成了滿地蠕動的碎塊。 “小師妹,得切成這樣的?!?/br> 崔敗側過小半張臉,正要幫忙,卻發現魚初月雖然有些緊張,但動作絲毫也不亂。 于是他果斷撤回寒劍,倒掠兩步,迅速切碎了周遭圍過來的幾具異尸,然后饒有興致地站在一旁,看著他的戰斗魚。 只見她壓低了眉眼,花瓣般的唇抿成了一條柔軟的線,在那異尸抓著劍撲向她的霎那,她原地躍起來,飛起一腳直直踹中這異尸的心口。 一個握著劍柄,另一個握著劍刃,自然是握著劍刃的那個要吃虧。 反沖的力道,讓魚初月輕而易舉從異尸掌中抽回了自己的劍,順便切斷了它的手指。 異尸蹬蹬蹬倒退幾步,然后繼續搖搖晃晃向她撲來。 放眼一望,只見遠遠近近,無數異尸從酒肆、茶樓、妓館中僵硬地走出來,圍向兩名入侵者。 高高低低的非人咆哮聲混雜在一起,黃沙之城如同傳說中的修羅煉獄。 魚初月聞到了腥臭的腐血味。 低頭一看,見附近的黃沙已被紫黑的污血滲透,粒粒砂石看起來都沉甸甸的,異常飽滿。 身前那具無頭異尸再一次撲到了面前,它那顆在地上骨碌骨碌翻滾的腦袋也挪到了腳邊,配合無間,一齊攻向魚初月。 她知道崔敗要放手鍛煉她。她也沒想靠他幫忙。 視線一轉,看中了巷子里一只廢棄的大石磨。 她盯了片刻,石磨種種細節在腦海里纖毫畢現。 就!就在異尸和它的腦袋齊齊撲過來之時,只見魚初月微退半步,手一招,一臺石磨從天而降,“轟隆”一下,連身軀帶頭,砸了個均勻齊整。 磨盤底下緩緩滲出紫黑的血。 “小師妹,你作弊?!贝迶≥p笑道。 越是大個的東西,化虛為實的能力持續時間就越短。 四周,異尸陸陸續續圍攏上來。 魚初月嘗試著召喚海嘯、天火流星,都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