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楊衍斜眼瞥見,問他:“做甚么吞吞吐吐,有話但說無妨?!?/br> 仆從看了看蕭孑,躬身道:“大梁派尤熹押送慕容七皇子的車翻了,慕容七趁亂跑掉,尤熹沒辦法交差,用三萬兩托鳳凰閣幫忙找人。那慕容七逃走之前正被下了媚藥,此刻應該找起來不難,這宗差事閣主看接是不接?” 又是慕容煜。北逖四皇子與大皇子慕容煙因為爭權奪勢,結下甚深的梁子。此前慕容煜為了幫助皇兄,沒少幫忙做壞事,更因著有慕容煙的罩護,在天下間肆意妄為,得罪人無數。眼下慕容煙一死,四皇子登基,他便成了新帝的眼中釘。如同一只案板上任人窄割的魚,誰人都想抓了他泄恨。 必是那些押送的官兵路途枯燥,看他生得骨清貌美,意圖給他下藥染指。 蕪姜走過來,烏亮的碎發在風中一拂一拂。才吐過的她小臉蛋略微蒼白,看上去清岧岧的。 楊衍愛寵地暈開笑顏:“那小子還救過鳳儀一條命,若非是他,鳳儀怕已逝于北去匈奴之路。這宗買賣接是不接,由鳳儀說了算?!笨词徑竭呎粗l絲,便遞過一面素白的帕子。 那話中之意是甚么,是說蕭孑從前不要蕪姜,背負少女情義一個人跑掉。 蕭孑有些窘,本是寡薄角色,彼時不知已墜情淖,更料不到后來會愛她至此,一個錯念便是一輩子黑歷史。 清健身軀站起來,作似無意地拂開楊衍,牽住蕪姜的手道:“方才可是吐了?近日又貪睡又喜食酸,莫非已懷上骨rou?” 他的聲音繾綣柔情,似是壓得很低,卻分明叫誰人都能聽得到。蕪姜羞紅顏色,低著聲兒捶手打他:“哪兒有懷,月事才來過沒多久吶,只是天熱口淡而已。不許你亂說?!?/br> 小辣椒,也就是在她皇兄面前才得這般老實靦腆。蕭孑貪愛不行,偏箍著蕪姜的腰肢兒,把她攬在胸口:“或者是水土不服。這景安城如若南境,夏日酷暑難擋,過幾日隨我回去,天就涼快了?!闭f著蹭了蹭蕪姜柔軟的青絲,薄唇在她眉尖一吻。 夏天的衣裳很薄,他的手隔著她凹曲的腰谷,兩個人的味道交織著,不自禁又想起素日里那些纏綿的恩愛。蕪姜抬眼看蕭孑,四目間思念與情濃掩不住。 楊衍的素帕滯在空氣中,面色便有些寂寥。想起蕪姜說過的一句話,最初遇見的時候,只是覺得蕭孑像哥哥。在最渴望親人關愛的年紀時卻孤獨,等到小女孩兒長大,那相似的男子出現,便取締了他本該的位置。從此男女有妨,不能再像幼年時抱她騎馬,不能開心了便牽她的手在廊下奔跑,心疼了便攬她在懷中安撫。只能枯坐在一旁,看另一個人代替自己寵愛她。 蕪姜倚著蕭孑的胸膛,睇見這一幕,連忙掙脫出來。 沒想到昔日綺艷猖狂的慕容煜會落到這般境地,但他雖然救過自己一條命,中間的牽扯卻是太多,他打了阿耶、殺了張嵇,他給別雁坡和顏家寨下的藥……他還不止一次地差點欺侮自己。 蕪姜站去楊衍的身邊,扇著小扇子:“鳳儀不想要他的命,也不想救他,不想和他有任何的關系。哥哥方才在聊些什么,可是蕭孑下棋輸了耍賴?” 涼意輕拂,楊衍的容色這才略微好轉,孤獨淡了。吩咐道:“那就依小宮主之意,這宗生意不接,由他自生自滅去吧?!?/br> “是?!逼蛷膽艘宦?,躬身退下。 楊衍指著一枚墨卒,眸光冷涼地看向蕭孑:“沒有誰贏誰輸。蕭將軍眼下雖捷戰玉門,到底說天下還太早。你過了我景安之城,欲渡楚河,中間還隔著渠漓一關。等闖過了此關,再來說親事不遲?!?/br> 那墨玉棋盤上一枚小卒佇于江邊,莞爾的古字使它的筆體就好似一彎著裙的女子。 蕭孑想不到他消息竟然靈通至此,連四年前渠漓城小郡主蔣鳶的一段短短舊事也被他勘撅出來。那蔣鳶自被自己絕情逐出營房后,至今已然十八了,卻一直空閨未嫁。渠漓城主只有這么一個寶貝千金,想來必是對自己暗中惱恨,欲過渠漓,只怕不是一件輕易之事。 當下握劍一揖:“鳳城主既意已如此,蕭某只得從命,還望彼此守信?!?/br> 楊衍點頭默,轉而對蕪姜道:“我先去處理些要事,你回棲鳳宮換身衣裳,一會兒派人來接你?!?/br> 車輪子慢悠悠走掉,湖邊只剩下他兩個人面對面站著。蕭孑目中的柔情又浮上來,修長手指卷著蕪姜的頭發。 蕪姜想到那個素未謀面的蔣鳶,心里很有些醋味,問他:“你和那個渠漓城郡主到底怎么回事,為何連我哥哥都知道這件事?” “既要做他的妹夫,成親前被他挖挖墳底不是正常么?就是她喜歡我,我不喜歡她,她還惦記著我這點事罷?!笔掓輵蛑o地靠近過來,清削下頜撫弄著蕪姜光潔的額頭。 這樣可有可無的態度,真是叫人恨吶。蕪姜想起早前他對自己的說走就走,不由氣惱地推他:“天下間誰喜歡上你誰就倒霉。我可告訴你,這件事你最好快點兒解決,可不許再和她生出什么事,不然我……” “不然什么?”蕭孑低下頭,儼然毫無這個話題的興趣。指尖捻著蕪姜的唇兒,柔聲問:“明日傍晚就啟程,去不去送我?” 這人可壞,薄情的時候冷似冰山;挑逗起人來,手段卻又爐火純青,叫人防不勝防。 蕪姜滣瓣被他滑來捻去,只覺得酥酥麻麻的。仰頭看見他熠熠閃閃的鳳目,曉得他存心在勾引人呢,便假作說狠話:“不去?!?/br> 那邊廂楊衍似乎看過來,她抬手催促他:“快走啦,哥哥看見了,我要回去換衣裳?!?/br> 小手兒推著,胸帶下兩朵嬌花羞顫,隱約可窺見里頭的甜美。蕭孑又想起她的嬌憨,語氣不由癡怨起來,啄了蕪姜一口:“小辣椒,有了哥哥就不要夫君,真狠的心。我這就走了,你不要后悔?!闭f著手執長劍,一道青袍攜風欲行。 不遠處的黑熊看見,連忙拍拍屁股站起來,沖蕪姜喊:“小蕪姜,你不隨我們將軍走哇?城里恁多的姑娘,就不怕將軍移情別戀?” 唇齒含香,柔軟始觸即離,從前不是沒皮沒臉地愛纏人嗎,怎么今天才一趕他他就走了。蕪姜看著蕭孑清雋的背影,墊著腳尖喚:“誒,你眼睛不許亂看!” 蕭孑促狹挑眉,冷蔑地應一聲:“反正你也不在乎?!苯^情的家伙,這下頭也不回。 蕪姜心里空落下來,目光癡癡地追著,一直到拐角看不見影兒。 婢女過來收拾,睇了眼蕭孑的背影:“這是宮主未來的姑爺?看起來英俊得像話本里的皇上,可是逖國人?” 從前人見人怕的蕭閻王,現在卻走到哪兒都招惹女孩兒惦記,真是叫人不放心。但是哥哥說得對,要是這點兒小考驗他都挨不過,她該早早斷了他才對。 蕪姜收回眼神:“不是,他是個漢人?!?/br> 一個人從樹影下穿過,cao著近路往回走。 ☆、『第九六回』葉藤 清風徐徐,小徑蔭幽,裙裾在草葉上打出窸窣的輕響,蕪姜走得很慢,時不時透過樹影回頭看。但是蕭孑離開的那個方向始終空空的,并沒有人影又出現。 算了。枉自己那么想他。 蕪姜長長地呼了口氣,收斂起情緒,準備回去換身衣裳。 “唔——”怎生才走到隱僻處,卻一股疾風從身后襲來,生生把她卷到了墻沿邊。正要失聲欲呼,卻被捂住,對上一張熟悉的雋顏:“宮主大人頻頻回頭看,是在找我么?” 唇角上揚,鳳眸瀲滟帶笑,竟然是蕭孑。剛才走得那般決絕,原來并沒有真的走。 心底的惆悵怎生就消散了,蕪姜懊惱地咬他手心:“可惡你,竟然在背后跟我,為什么到現在才出來?” 那經年持劍的手掌卻哪里是她輕易能咬得動,于蕭孑不過像小犬牙一樣癢癢。 蕭孑松開手,挑起蕪姜的下巴:“我在數,看你一路回頭幾次……十一次,差一次便滿一輪了。小妞,還說你不想我?” 真壞,戲弄人。蕪姜扭過頭不應他,細密的眼睫兒在樹影下微微輕顫著。 他卻曉得她想自己,方才滿眼都是不滿自己的說走就走。他故意逗她呢。清頎的身軀俯下來,薄唇貼近蕪姜的臉頰,沿著她耳際若有似無地吹氣:“不想我,那我真就走了?” 撓撓的,蕪姜扛不過,只得打了他一下,委屈地咬唇兒:“想你有什么用?反正你沒心沒肺,想你也不見人影兒?!?/br> “冤枉。前幾日去給你皇兄弄棋盤,差點被那吝嗇老兒一鋤頭撅下山崖。一回城便馬不停蹄來找你,天曉得都快要把你想瘋?!笔掓菖踔∧槂?,冷長的鳳目里掩不住幾許憔悴。 那唇薄而清甘,在她的眉間嘴角繾綣,蕪姜的心就軟下來,瞥開視線道:“我哥哥又不在乎你這些禮物。他是怕我嫁給你這樣薄情的壞家伙,時日長久,澀衰愛弛,你要對我變心?!?/br> 好一股酸溜溜的醋味……果然是那晉太子挑撥了她。 蕭孑把蕪姜扳回來,心里好氣又好惱:“傻子,你六歲尚為幼女之時我已十五,你十五時我已二十四,你可知自己生得有多動人么?天下間的女子皆懼我如鬼叉,唯有你不罷不休地黏上來,天曉得我對你有多無可奈何。薄情從來只是對她們,變心的也只可能是你自己。在我這里,除了喜歡,便只剩下被你折磨?!?/br> “喂,快不要說,油嘴滑舌,揉麻死了?!笔徑蛩?。樹影下光影綽綽,四目對視著,他忽而俯下來噙住她嫣紅的小嘴兒。晌午光陰靜謐,除了風飛過葉子的聲音,便只剩下兩個人唇齒膠著的輕響。 漸漸氣息便不勻了,蕪姜連忙推開他,嬌喘著道:“你快走吧,萬一被哥哥看到,他更要不悅你了?!?/br> 蕭孑不肯,兀自攬著她的腰肢:“再和我呆一會兒,不然朕舍不得走?!?/br> 朕你個頭啊,再不走她該要舍不得了。蕪姜目若含水,他的唇便又覆著上來。那身量修偉,長臂托著蕪姜,蕪姜都站不穩了。她又長高了一些些,已經快要高出他的肩膀了,但還是得吃力地墊著腳尖。 忽而被他推到身后的墻面上,古銅色的長劍挑開她的衫子。她的肩胛骨一片冰涼,心止不住咚咚跳,連忙用手去掰他:“不要這樣,人來了……嗯,這里是哥哥的府上?!?/br> “這荒蕪偏徑里會有誰人來?花鳳儀你要明白,從來只有我怕你被旁的男子覷覦,后來亦只有你不肯要我,再沒有我舍得下你的道理!”蕭孑卻不允蕪姜說話,解下她的絲帶甩去了地上。 忽而沒進墻角的樹藤中,一切聲息便隱了,只剩下藤條葉子在風中若有似無地輕拂。 那么霸道,那么柔情,蕪姜都快要死在他這里了。 “布谷~~”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一只鳥兒的輕喚,連忙把衣裳拉起:“不可以再往下了,哥哥還在等我?!?/br> 她的肩上落滿了葉子,嬌憨惹人貪看。蕭孑憐愛地抱起蕪姜,替她把草葉拂開:“小辣椒,有時真恨不得與你死在一處。明日傍晚去不去送我?” 那鳳目中幽怨,只叫蕪姜看得為難:“不去了,哥哥說明日在甘泉樓上教我書畫,已經說好了的……” 話未盡,卻被蕭孑堵住,忽而嗓音溫柔下來:“哥哥、哥哥,每次遇到你的親人便要把我拋棄,唯獨只舍得對我殘忍……好不好,明天去送送我?就和我呆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后我便送你回來?” 那兩個時辰的意思,蕪姜哪兒會不曉得。這么多天了,他想自己呢。不由羞赧道:“被哥哥曉得了要臊死人的,城里都是他的眼線,一進客棧便被他知道了。你快點兒把渠漓城的事情解決好,成了親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br> 那渠漓城小郡主偏激固執,當年十四歲,一意不死不休地纏在蕭孑營房中,被蕭孑狠心扔出包袱后,回去大病了一場。蕭孑離開之前,還看見她帶著丫鬟立在城頭上看。這么多年過去,已經十八了,不曉得會是個甚么脾氣。想起來就頭疼。 蕭孑蹙著眉宇,只是好言哄著蕪姜:“那我帶你去個哥哥找不到的地方。這條路往前走有個仆人進出的小門,明日未時你從這里偷偷出去,呂衛風會給你提前備好馬兒。我在城門外等你,太陽落山前便親自送你回來。好不好,小鳳儀?” 慣是個沒節cao的家伙,求人的時候斂盡寡冷心性,俊逸的面龐要多溫柔有多溫柔。他不說那最后一句還好,一說出來蕪姜就扛不住。 蕪姜抿著唇兒:“嗯……我還要再想想?!?/br> 嘴硬的小妞,再想想便是答應了。 一個婢女的身影在小徑上若隱若現,蕭孑便撩開葛青長袍站起來:“未時初我在城外等你,過了申時便同他們出發。你若是不來,我會很傷心?!闭f著薄唇在她眉尖一吻,一道修長的身影隱去樹叢。 “小宮主,小宮主?!辨九呑哌厗?,蕪姜連忙扯好裙上的褶皺,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出來。 “誒,我在這兒?!?/br> ~~~*~~~*~~~ 酒館里人進人出,喧囂熱鬧。 方才出府的路上,將軍給了一袋子酒錢就跑回去找蕪姜了。黑熊幾個坐在門邊的小桌上,要了兩壺水酒邊喝邊等他。去了小半個時辰還不見回,不由瞇著眼睛道:“你說將軍去了這一多會,怎么還沒出來?該不會被那個楊衍宰了泄憤吧?!?/br> 呂衛風抿了口茶,悠哉悠哉:“能那么快出來才怪,將軍一整條性命都被小蕪姜牽著,見了就舍不得斷?!?/br> 說得是極,其余幾個皆默然。從前蕪姜在八卦谷里把他氣了個半死,可好,一晚上不睡,第二天天才亮就屁顛顛地跑回去找她。哪次和蕪姜分開能走得干脆? 徐英敲了黑熊一記:“給了你酒錢,只管乖乖喝酒等著就是?!?/br> 幾人碰了一杯。 盛夏的天,外頭很亮,酒館里頭卻顯得昏朦。角落的一張桌子上,尤熹正命人煽著那個看起來像個書生的管家:“小子,姓慕容的娘炮兒到底跑去了哪里?不說出來~~老子就叫手底下這群兄弟拿你開刀!” “唔……”管家不過二十來歲,生得文雋雅氣,此刻被打得滿臉青一塊紫一塊的,嘴角都在淌血。支吾著應道:“那日車翻混亂,主上跑得無影無蹤。他本性陰狠決絕,又……又哪里能被我知道去了哪里?” 這么打下去要死人了。屬下皺著眉頭道:“尤大人,怕是打死了也白搭,這小子的身子骨比那慕容七還弱!” “是啊。這么大暑天中了恁狠的春毒,他又不肯與誰人行歡,只怕根本跑不了多遠就被藥性燒死了?!绷硪粋€也附和道。 “哼,書生油滑,不打不招?!庇褥漉吡斯芗乙荒_,歪著嘴巴冷笑:“從前皇上以為慕容煙能成事,沒少被慕容七這小子坑蒙拐騙,不殺他都是便宜他,豈能把他白白放走了?更何況如今玉門關新起梟雄,氣勢咄咄逼人,若不拿他作為人質與逖國交好,又怎么談聯盟……都給我聽好了——慕容煜,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給我接著打?!?/br> “是?!蹦菍⒐賾?,又照管家單薄的肩膀上搡了一鐵拳。 “噗——”管家頓時口吐鮮血撲向桌沿邊。怎生得這一掙扎,忽而卻睇見外面一張桌子上三張熟悉的面孔。他以為眼花看錯,又揉了揉眼睛,頓時目光一亮道:“那邊……那邊三個,比主上值錢……” 尤熹順勢一看,他媽的,不過是三五個面生的胡人武士。頓時氣得揪住他衣襟,齜牙道:“小子,把本大人當傻子耍是不是?不要命??!” “先別打?!惫芗易旖怯垦恢?,吃力地啟口道:“那是……是蕭將軍手下的將士……當日在白石城外,就、就是他們劫走的小王妃,后來又打過好幾次交道……玉門關新起的貂家將……唔……就是他們!” “咯噔咯噔,”一匹高頭駿馬踢踏而來,馬上的男子墨發披肩,手執古銅長劍,英挺身軀散發著一股與生俱來的桀驁,看起來些微眼熟。 尤熹的拳頭正準備揮出去,不由側目凝看。 黑熊才倒滿酒,看見蕭孑來,連忙迎出去:“喲,將軍來了,可搞定我們小蕪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