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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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長的那人咯咯直笑,聲音就低了下去,“還有還有,太子爺可寵她了,就大白天還……” “媽呀,真是羞死人了?!?/br> “清園的開銷比長寧居還大,側妃娘娘們都嫉妒,可沒法,誰叫太子爺寵她呢,都說她是狐貍精轉世呢!” 知夏臉色發白,拿著紗扇的手微抖起來,生氣道:“jiejie,我過去罵她們?!?/br> 這些閑言冷語在夜風里肆意回蕩,仿若只用了片刻,生活的一切安逸在棠兒腦海中顛覆,美好的泡沫破碎,她被現實打回原形。她一直自卑,無法說服自己不去計較,拉著知夏轉身就走。 紫蘇來喚,小六忙將清園里的所有宮女太監召集到正廳,棠兒讓宮女們逐一交代今日所做的事,立刻通過聲音辨出剛才在壽山石后嚼舌根的其中一人是降香。 棠兒冷瞥降香一眼,對小六道:“一手端著我的飯,一手去砸我的鍋,這種人著實可惡,把她趕出清園?!?/br> 小六有些愣怔,降香驚慌失措,忙抬起頭,“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先生莫聽別人胡說?!?/br> 棠兒的一雙眼睛澄光流溢,眼神卻是厭惡不屑,“我什么都沒提,你的狡辯拙劣到不打自招?!?/br> 不僅是降香,她身邊的春燕同樣嚇得臉都僵了。小六立刻猜到緣由,命兩個太監把降香拽出去,不刻就從門外傳出耳光,降香的求饒哭聲。 屋內的氣氛一時凝重,棠兒看著春燕,字句清晰道:“你們聽清楚,不議主欺主,無心犯錯者,只要能改我都不會計較。反之,我對辜恩背義者絕對沒有容忍寬恕。你們缺銀子,家中有困難都可以跟我提,拿著我的好處在背后捅刀就不對了?!?/br> 春燕身搖臂抖,面無人色,棠兒心下一凜,立身帶著知夏離開。 等她走遠了,小六繃著臉把眾人一頓呵斥:“先生待人隨和,平日里給了多少金銀,咱們走大運才遇上這么好的主子。誰要不懂事兒跟自己的前程過不去,這種犯糊涂的被我知道了,以后重罰!” 小太監打著燈籠將玄昱引到瑤水居,芳嬤嬤守在門口,一見人來,高興地跑進屋里報喜。黎湘琴望眼欲穿,慌忙湊到銅鏡前打量一番,重新靠回榻上。 玄昱雖然來了卻沒有進臥房的意思,對宮女問:“你們的主子可好?” “回太子爺,娘娘好些了,剛喝過藥?!?/br> 玄昱單說了一個“好”字,朝珠簾后的臥房掃一眼,轉身就走。黎湘琴知曉他的脾氣,慌忙趿著鞋追出來,淚眼汪汪地喚了一聲:“爺……” 芳嬤嬤見狀,喜呵呵將宮女們一概遣走,輕腳退出門外。 玄昱見她上過妝,除了脖子上發了一小片紅疹并無明顯病色,半透的薄紗裙內玲瓏身姿一覽無余。他唇角一沉,冷冷說道:“病了就要休養,你去躺著吧?!?/br> 黎湘琴小嘴一撅,委屈得流下許多眼淚,“爺,你來我就什么病都好了。爺,我想你,我太想你了,想得心都碎了?!?/br> 玄昱臉上沒什么表情,冷漠地將目光從她身上移至墻面的一副米芾書畫上,“我最厭欺騙,不會再相信你的只言片語?!?/br> 這一句頓令黎湘琴滿面凄然,她傷心地哭道:“爺,我沒有欺騙你,我的病和思念都是真的。我不指望你如從前那樣待我,只求你能偶爾過來看看我,給我那么一丁點關心。每到夜闌人靜,陪著我的只有孤冷和枕頭,這里就像一個被遺忘的牢籠,連夜空都是被禁錮的。爺,你不會知道這種滋味?!?/br> 她的哭聲如怨如訴,緩緩解開腰間的系帶,“爺,求求你別這么狠心,把你的感情分一點給我。哪怕是施舍,可憐可憐我,給我一個孩子,求你?!?/br> 她的舉動和傾訴并未換取到玄昱一分一毫的動心,玄昱神情心緒都沒有起伏,忽然覺得多余的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可以稱之微不足道,轉身即走。 門大開后又合上,發出一道拉長的“吱呀”聲,拖音好似女子幽怨嗟嘆。 黎湘琴沒有再追上去,因為她的雙腳被羞辱感釘住了。她自覺無比可悲,身上的紗裙透似一張捕網,可這張細密的網卻連他的眼神也捕捉不住。她的臉孔有一下抽搐,后退一步坐到椅子上,最能確切形容此刻心情的只有四個字欲哭無淚。 短暫的喜悅消失后,寂寞重新回歸到黎湘琴身邊,門上的紋路、紗燈、窗外的月光朱墻…… 玄昱的態度令黎湘琴顏面盡失,她越想心里越難受,羞恨沖動,拿起一條綾子掛到了房梁上。芳嬤嬤聽見椅子倒地的響動,忙把門一推,頓時發出凄厲的呼救聲:“不好,快來人吶!” 宮女們跑進來,搭上桌子合力將綾子從黎湘琴脖子上解開,掐人中將她救醒。 小太監趕出園子,玄昱聽聞黎湘琴出事只得回頭。沒過多時,梁羽墨聞訊也帶著眾妃妾趕過來,焦急擔憂,苦心勸慰,人擠了滿屋。 從戌時到子時,指針一下一下走動,時間似乎比三百年還長,棠兒靠在軟榻上怔望著那自鳴鐘。 敏感、糾結、沉郁、缺乏自信、自我反問…… 棠兒有很長時間不曾這么深刻地回憶過去,但過去的經歷帶給她的恥辱依舊清晰。她不敢閉眼,因為控制不住思想,害怕從腦子里看見玄昱和別人親密的場景。 子正初刻,玄昱回到清園,還沒進門就聞到煙草味,蘇進保打起湘竹簾,nongnong的煙霧迎面撲出來。 霧影中,團子趴在地毯上,棠兒頭發散亂,細腕纖身,寬松的寢衣露出雪白的脖頸肩胛。她嬌慵地歪在軟榻上,眼皮朝這邊一掀,又吸了一口煙,頹唐之態十分香艷,比起溫婉柔弱更勝一籌。 團子站起來吠叫,隨即被嗆得喘了兩聲,搖著尾巴朝玄昱跑過去。 有生以來,玄昱第一次感慨美感是種有形之物,夢幻而龐然。他讓蘇進保和宮女退下,抬手打開窗戶,輕輕將棠兒的衣裳一攏,“你別誤會,那邊尋死覓活,我安頓花了一些時間?!?/br> 銀水煙袋內發出“咕嚕?!钡乃?,棠兒對玄昱不看不理,仍專心地吞云吐霧。 玄昱沒有制止,只是耐心等她吸完,從她手里把水煙袋拿過來放到桌上,“跟我說說,是不是擔心我在側妃那里留宿?” 曉月軒窗,棠兒的眼眸里如月迷霧籠,神態有種難以描述的淡遠,“我在想你不回來怎么辦,你怎么吻她,和她是什么姿勢?!?/br> 玄昱仔仔細細地把她端詳一遍,“笨棠兒,男人也有忠貞,我現在有你,不會和她們?!?/br> “你說過我們是公平的,如果你和她們,我也能和別人對嗎?” 玄昱深深凝視著她,這雙瞳仁微顫著,茫然而復雜。他沉默良久,簡直能通過她的眼睛觸碰到那顆易碎的心,“對不起,這件事上沒有公平,我的自尊心會對你說的那個別人發起滅頂之災。棠兒,你的身子里有多少個自己?我已經看到了一個柔弱善變的小女子、一個精明的騙子、一個純真可愛的小姑娘、一個努力奮進的商人、一個多愁善感的女詩人、一個溫柔嫻婉的閨婦、一個美得不可方物的煙鬼。每一個你都令我著迷,我的心一直就在你手里,哪兒也跑不了?!?/br> 他把她攬入懷中,輕拍著,撫慰著,“棠兒,我永遠愛你。我許愿下輩子要第一個就遇到你,我裝作不在乎卻悄悄喜歡你,這份感情一日一日,復復年年,越積越厚。到了合適的時候我便告訴你,你的過去,你的今天和將來,我永遠不會缺席?!?/br> 棠兒抬起眼睫,直迎著他眸子里的所有深情,“玄昱,吻我,抱我去床上好不好?” 強烈的悸動蒙上玄昱的心,他給她一個深長纏綿的吻,爾后將她抱起,“乖,不難過了,我讓你在上面?!?/br> 浮云護月,清宵靜長,帷帳輕蕩,鳳衾鴛枕。半扇閑窗把靡情歡愛朦朦朧朧以長方塊呈現出來,似一副古老的綺句畫本…… 自黎湘琴一鬧,除了梁羽墨,眾妃妾更難見到玄昱一面。玄昱比以往更憐惜棠兒,和她過著你濃我濃的恬淡生活,到了八月底,棠兒要回松江,兩人不得不分開一段時日。 馬車顛簸,棠兒挑起窗簾向外望,只見那天空墨藍發青,有著碧璽水晶一般的盈透好看。 一行隊伍聲勢浩大,在出京后的官道上駐停。 玄昱事務繁重不能將棠兒送到通州,許久才道:“雖然誰都得賣我八分面子,但與海關打交道不容易,你往后切要謹慎小心,遇到難事書信過來?!?/br> 棠兒穿著一身青色男裝,頭戴一頂玉色小帽,腰間配一枚白玉,扮相似一位英俊翩翩的青年公子。她想了片刻,稍作一笑,“這個你放心,我早預備了一百頂高帽,每人送一頂,保證叫海關上下人人高興?!?/br> 玄昱見她心情尚好,淡淡笑道:“沒幾日還有人跟我說到立德立言,怎么,你的忠直之道呢?” “要想混得開,沒點拍馬功夫怎么成。況且天底下像四爺你這樣品行清正,不喜歡戴高帽的能有幾人呢?” 玄昱溫情的目光融進她眼底,嘴角有滿滿的笑意浮起,“這話好聽?!?/br> 棠兒歪著腦袋看他,單手撫腮就“嗤”地笑出來,“我的高帽只剩九十九頂了?!?/br> 玄昱頓悟,笑得停不下來。棠兒也笑,兩手抱住他的脖子,額頭貼在他的下巴上,膩著耍賴道:“你再親親我?!?/br> 玄昱想分她離別情緒,雙手扶著她的肩,表情認真地說:“我不好男色?!?/br> 棠兒笑著把他一推,轉面把團子抱著,“你回吧,別耽誤我去碼頭?!?/br> 等他一下車,棠兒想到什么,忙扭身趴到車窗上,“玄昱,我有東西給你?!?/br> 玄昱笑意淺淺,伸手接過她遞來的錦匣,“不容易,我終于等到你的情書了?!?/br> 見他的手指已經放在了匣扣上,棠兒雙頰通紅,急忙道:“不許打開,等我走了你再看?!?/br> “好?!毙藕蟪穾撞?,一個抬手示意,車隊繼續朝通州駛去。 目送車馬遠離,玄昱轉身上車,前呼后擁的隊伍朝來路折返。 車輪如飛,玄昱按下鎏金匣扣,里面裝的是一張信紙和一個厚信封。他先展開上面的信紙,暗黃的宣紙上只有娟秀的兩個小字“用手?!?/br> 拆開信封一看,玄昱不禁又窘又笑,但見手上的宣紙乃數幀工筆暗春宮,畫技高超,內容惟妙惟俏。最上的是一張裸背美人圖,畫里的人高髻簪花,衣裳褪至腰際,身量嬌小端麗,正是棠兒自己。 玄昱再看下一幅,美人衣裳不整地斜躺在軟榻上,一手持扇印在胸前,面露欲語嬌羞之意,畫紙雖小,暈染勻整,發髻鉤勒精細,連發間簪的一朵牡丹都細致入微。 好幾幅都有團子,其中一幅畫的是榻下一只鞋底朝上,團子從帷帳內探出腦袋。還有糖葫蘆,燈節和煙火,兩只牽著的手;窗前,女子伏在男子膝上掩嘴打哈欠;再是女子慵懶對鏡,男子笨拙地幫她束發…… 一幕幕,一幀幀都是兩人間的日常點滴,繾綣甜蜜,玄昱心中溫暖,臉上笑意愈濃。 第76章 相見歡 (16) 過去的大半年, 棠兒與玄昱朝夕相處情意正濃,突然分開后棠兒太念他了,歸心似箭, 快速處理完手里的事務回到北京。 棠兒按捺著滿心雀躍, 預備了許多話和一個大大的擁抱給玄昱, 可來接她的只有小六和侍衛。 車窗外碧空如洗, 萬木蕭瑟,颯颯秋風灌在臉頰和脖頸, 棠兒那顆熱乎乎的心也就跟著涼了下來。 馬車穿進蜿蜒的紅杉林,深紅、粉紅、絳色、褚色渲染著這片濃麗雜陳的林海。再往前,視野豁然開朗,馬車停在高臺樓閣前。 斜陽似金,從海子邊刮過來的風帶著潮濕, 簌簌銀杏葉婆娑起舞,鋪得一地燦金。 團子跑在前, 進園紫藤繞墻,池水假山環廊,棠兒忍不住問小六,“為什么帶我來這里?” 小六躬身將手一攤, “等會兒您就知道了?!?/br> 莫名的, 一種不安爬上棠兒的心。她跟著小六來到一座懸著紅綢的多重歇山頂大殿,紫蘇、茯苓、小雙、玉蟬穿一式紅色,喜氣盈盈候在門口。 “汪汪汪”團子高吠幾聲,歡快跑去殿內。 玄昱跨出門檻, 穿的是一件新郎裝, 暮光映在他身上,金色與大紅色相融, 光芒縷縷灼人。 只在一瞬,徹骨的寒意向棠兒襲來,她怔怔望了他片刻,神智逐漸回歸腦海。她的眼睫微顫,轉身即逃,仿若周身的血液都隨著步伐涌動奔走,向著不知方向的地方逆流。 玄昱不由愣了一下,忙大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棠兒,你要去哪里?” 他話音溫柔,眼神里滿是關切,笑容有著陽光釋放出的溫暖。棠兒發僵地看著,一雙帶著質疑的眼睛把他仔細看,只感渾身的血液驟然回流,回到眼里,臉上,最后到心里。 須臾,她兩拳握緊,重重打在玄昱的胸膛上,不爭氣的眼淚像是斷線的珠子,“你憑什么覺得我必須無條件妥協,能大度到觀看你的婚禮?” 玄昱將她攬入懷中,任她激動掙扎只是不放,“笨棠兒,你先別急,這是我要給你的驚喜,是我們的婚禮?!?/br> 棠兒滿目淚水,突然就沒了力氣,萬分委屈地抽泣著,軟軟依在他懷中。 玄昱心疼,手在她的背上撫拍,“乖,不難過了。是我錯了,要早知道你是這般反應,我該讓小六先告訴你?!?/br> 棠兒的心瞬間軟化,可委屈感似乎不那么容易消失,淚水越來越多,不刻就將他的衣襟染出一個大大的圈。 玄昱快速從腦子里搜刮勸慰和解之詞,“棠兒,你愿意和我結為夫妻,永遠保護我,敬我,愛我,把銀子都給我用嗎?” 一番承諾之言被他說得顛倒無序,棠兒忍不住就笑起來,緊抱在他腰間。 房間內的地毯、桌布、窗簾、帷帳、枕衾皆是喜慶的大紅色。墻面、窗上、琉璃燈上、雕花床圍上、衣柜箱籠上都貼著大紅的喜字。 案上香煙繚繞,桌上擺著一只只紅錦匣,紅首飾匣,高腳盤里面盛著喜糕、大棗、蓮子、桂圓干。 落霞綺麗如錦,色彩紛呈。麒麟送子的吉祥圖案透過玻璃印在妝臺上,金飾玉器,寶鐲手串,項鏈戒指,各種飾物流光炫彩,一應俱全。 紫蘇將金漆盤端來,在知夏和茯苓的幫助下展開大紅繡金彩鳳婚服。珍珠霞披,喜袍算上裙尾足有十五尺,兩袖是五彩云紋,正面繡富貴牡丹,背面一只金線繡的鳳凰栩栩如生,彩色羽毛和長長的鳳尾直貫最底。 若非生活優越,這件極致奢華的婚服一定會牢牢吸住棠兒的目光,令她怎么都無法把視線移開。 這世間的好姻緣,多數無關兩情相悅,而是門當戶,利益共同。棠兒轉過臉,心里,眼里充斥著喜悅,由一眾宮女伺候穿上這件絕沒想過擁有的衣裳。 燭影搖紅,暖色流溢中,紫蘇、小雙、玉蟬忙進忙出,知夏打下手,茯苓細細替棠兒上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