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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語走得匆忙,開門不小心撞到掛衣架,她一把扶正,衣桿子搖晃未停,人已噔噔下樓,一條毛線圍巾掛得不穩掉了下來,沉知墨過去將它撿起。 指頭陷進鴿灰色的毛線孔。 走針不如機器編織的細致。 她捧近了些看。 這條圍巾是方語織的。 記得過去方語還是標準農婦審美,送人的衣物無外乎大紅與大綠,過分耀眼的顏色,往往流露出一種悲壯。 沉知墨將圍巾圍到頸上,回到鏡前照了照,又取過一件深灰的大衣穿上,十分洋派地將手往口袋里一揣—— 她莫名想起前妻。 若謝月楓還在,這時大概陷在沙發椅里一邊“審視”她,一邊收聽不合時宜的鋼琴曲。 她環視臥室一圈,并沒有發現留聲機的蹤跡。 原來這是她自己的臥室。 該放留聲機的位置,雜亂堆起幾本書,最上頭的是《良友》畫報,再下頭是幾本工具書,方語學習英文使用的冊子和本子謹慎地依靠著這堆書,顯得有些拘謹。 摯愛的莎士比亞竟一本也沒有。 為了確認,她將書本全部翻找了一遍,確定是沒有了,她不免有些驚詫??磿埖绞装l站:pinp inshu3. 音樂當然沒有《海上乘客手冊》重要,可視若真理的“愛”呢? 她又找了一圈,一路只見到衣襪、首飾、化妝品、嬰兒玩具,最后在方語的床頭柜里找到一本《第十二夜》,翻開即看到密密麻麻的標注,又一翻,直接跳到了書簽的位置,書簽形狀怪異,像是某張草紙裁下來的一部分,捻起一瞧—— 是她第一次教方語寫字的草紙。 “沉、知……”墨字暈得看不清楚。 “嘁……” 方語果然還是農婦習性,什么破爛也舍不得扔。 沉知墨將書放回原位,再回神發現自己蹲到了保險箱面前,鎖芯彈出清亮的脆響,兩大一小叁張船票靜靜躺在里頭,噔噔的腳步再次靠近,她猛地關上箱門,幾滴殘淚被一同鎖進箱里。 錢是一分不剩了,倒欠叁百塊外債。 風吹得大,沉春蘭雙手揣袖慫在驢棚里避風,見沉知墨和方語過來,整張臉條件反射般掬起笑容,手依舊揣在袖里,只將脖子前伸道:“墨墨!” 沉知墨橫眉冷對,眼睛停在母親袖口的位置,“沒挨人家打?” “嗐呀!哪個打得到我!” 笑嘻嘻的,氣得沉知墨別過臉去, “你走,我不會幫你還錢?!?/br> “噯!幺兒!” “不走也行,你愿意睡這兒就睡這兒,叁餐我照常讓人送來,其他一概不管?!?/br> “那錢……” “錢不是都被你偷光了?” “什么偷?那是媽管你借的!我只要、我只要再……” 再來一把,就能回本。這種話曾經對著娘說過多少次?沉知墨雙手團成死錠,半邊身子不受控地打顫,方語輕輕挽住她臂彎,可越有人拉,那火越盛,良久,她才又恨道: “我把錢都給你,全家人陪你一起死,你滿意?” “呸!你一天嘴巴莫要亂講!姥子真是把你打少了……”沉春蘭自知走到死路,倒沒再提拿錢的事,可再無理,母親的權威也是不容侵犯的,她拎住話頭就接:“老話說得沒錯,養坤澤到底沒用處!” 沉知墨忽然非常冷靜了,她垂眸盯住放在臂彎上的手,又緩緩轉動眼珠,凝在母親兩只光鮮的綢鞋面兒上,心中暗暗做下一個可怕的決定。 “你養過我?”更像是問自己。 方語怕她使氣,將她整只胳膊圈進懷里,但她沒有。 沉春蘭張了嘴,半天發不出聲,眼見家門開了又關,她嘆出一口長氣,撩起袍子一屁股坐進草里。 當天晚上,沉春蘭忽然非常虔誠地信了佛。她找女仆討了一尊小木菩薩像供到驢棚架上,又像模像樣地用半塊白蘿卜插了香,口里念念有詞: “南無阿彌陀佛,佛光普照,慈悲護佑,愿您加持我等……”求菩薩把錢還給她。 思于對她這項舉動很是不滿,先是在驢棚外圍屙了泡尿,又趁沉春蘭俯身磕頭給她背上來了一掌。 “嘿!老太婆!你曉得你拜的哪個?” “菩薩?!背链禾m扶著腰直起身子。 “怕是沒拜對頭喔!” “走走走!小娃兒懂啥子?” 思于取下木像把玩于手心,沉春蘭要去搶,思于幾步跨遠,舉起木像笑道: “你求財,拜觀音做撒子?你還要生個女兒?” 沉春蘭追上去奪過木像,“觀音也管財?!?/br> 又用袖子擦干凈菩薩頭上孩童手心的汗漬,“莫舉那么高,舉頭叁尺有神明!曉得不?” “真的?” “這都不曉得?還教我?” “那我的叁尺,和你的叁尺,也不一樣??!”思于抬高手臂在頭頂比劃了幾下,沉春蘭突然狠狠跺腳,作勢要打人,思于又笑又叫著跑回屋子,末了探出頭喊道: “老太婆!我明天還來看你!我天天來看你!你不如拜我!” “忒!” 過了幾日,季曼笙能下地了,思于攙她逛到驢棚門口,沉春蘭還在拜,思于開口:“嘿!” 沉春蘭頭也不回,“去!別擾我!” “老夫人,您這是在求什么吶?” 沉春蘭猛轉過頭,連起身都忘了,“季小姐!求您幫幫我!” “噯喲喂,您快起來罷!我可受不起!” 沉春蘭趕緊站起來朝季曼笙作揖,思于學著她的口氣扮了個鬼臉,“去!別擾我們!” 季曼笙微笑:“那您說說,您求什么?” “當下自然是把債清了,正求著呢,您就來了,可見是菩薩保佑我……” 季曼笙微微抬手打斷她,“您女兒可專門發了話的,這家里沒人敢借您錢?!?/br> “可……要債的怎不見來?” “只要我在這兒,他們就不會來?!?/br> 沉春蘭剛放下心,季曼笙又補道:“我也呆不了幾天?!?/br> “無礙,我們也呆不了幾天了?!?/br> “我們?”季曼笙浮起一個古怪的微笑,思于見她笑跟著笑起來,沉春蘭也笑道:“是,墨墨說要帶我去日不落島哩,不曉得那里的太陽是不是真的不會落?” “咯咯……您真有趣兒……小于兒?”季曼笙搭住小人的肩膀,“老夫人,您繼續拜罷,我傷口有些疼,先回去歇著了?!?/br> “誒、誒,您慢走?!?/br> 沉春蘭跪回佛像底下,口中已然變換禱詞: “菩薩保佑我一路順遂,亦愿我落葉歸根?!?/br> 思于嗤笑,扭過頭好幾次,見季曼笙搖頭,又強忍下去,走到沉春蘭聽不見的地方,才開口道: “老大!老太婆臨時抱佛腳,還以為有用咧!” 興奮中的孩童沒注意到自家老大愈發蒼白的面龐,甩開肩上的手臂就去擰門把,咔噠,門洞卷起一股冷風,間隔過久的回答亦幽幽飄進耳里: “不,她信對了,修得了來世,今生再晚都不算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