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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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你說得對,到了這個年歲,我不該再自己騙自己了,我需要一個道歉,他大約也需要說出那個道歉,只有這樣,黃泉之下我們才能安息?!狈空酒饋淼?,“否則話,大約是死也不休?!?/br> 文喬和樊女士在隔間里聊了多久,宮徵羽就在外面等了多久。 文喬出來的時候,宮徵羽正坐在椅子上不知想些什么,他側臉平和,表情專注,眼神清醒,不見分毫疲憊。 文喬緩緩走到他身邊,他因為思慮太過專注,甚至都沒發現她的動向。 文喬看了他許久,用眼神描繪著他線條優美的下巴,最后冷不丁開口喚他:“宮徵羽?!?/br> 宮徵羽被她突然的聲音嚇了一跳,整個人靠到了椅背上,白著臉抬頭望向她,正對上她毫無情緒的雙眼。 她葡萄般的大眼睛不帶分毫感情地凝視他,再次勾起了他心中郁結沉積的憂愁。他微微顰眉,蒼白的臉色加上貴氣不凡的五官,這樣的他面帶憂郁時萬分動人。 樊女士適時地走到文喬身邊,俯身在她耳邊低語道:“你確實比我幸運很多,至少宮先生不管是長相還是悔悟的速度都比那位強太多了?!狈扛锌?,“宮先生可真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能讓你那么喜歡,愿意為了他放棄一切,我也是可以理解的?!?/br> 文喬尷尬了一下,嚴肅的表情被中和了不少,宮徵羽慢慢站起來,問她:“要走嗎?” 文喬淡淡道:“你覺得這么晚能走嗎?” 宮徵羽被她堵得沒話說,文喬睨了一眼樊女士看好戲的表情,清了清嗓子道:“在這里住一晚,等天亮再回去,也不差這一晚上?!?/br> 宮徵羽側開臉點了點頭,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從文喬出來后他們倆之間的氣氛就很尷尬,比剛開始認識時還緊張交錯的感覺。 樊女士再次為他們安排了房間,但已知他們早已離婚的她這次安排的是兩個房間。 不過大約是出于看戲心里,她安排的兩個房間是緊挨著的。 站在相鄰的門口,文喬沒去看自己的前夫,直接推門進了隔壁,然后很快關了門。 宮徵羽倒是在門口停留了很久,才微微吐息著拉開門進去。 當兩扇門都關上之后,房間里燈很默契地同時打開,樊女士隔著一道走廊看見這一幕,嘴角緩緩浮現出幾絲笑意。 “夫人真的要和他們去見他嗎?”管家站在樊女士身邊,低低地問了一句。 樊女士站在那,穩如泰山道:“去見見也沒什么,人總要有始有終不是嗎?” 管家沉默了一會說:“我以為當年就算是一個終了?!?/br> 樊女士側目看了看管家,過了一會才說:“但在心里不是?!闭f完,樊女士轉身離開了這里。 管家站在原地,很久都沒有動作。 夜幕漸深,文喬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只要一想起樊女士今日說的話,想起和宮徵羽之間的來來去去,她就毫無困意。 最后她索性也不睡了,站起來開始在屋里來回踱步,還開了半扇窗呼吸新鮮空氣。 這么做的結果就是她越來越精神了。 文喬無奈嘆息,正想著自己恐怕要睜眼到天亮了,就聽見門外響起了開門聲。 文喬怔住,盯著自己那扇門,果然很快就有人敲門了。 敲門的頻率很急促,一點都不像宮徵羽的風格。 但聽見他敲門之后的話,也就可以理解他為什么這么著急了。 “文喬,開門,出事了?!睂m徵羽快速道,“賴老先生不行了?!?/br> 文喬倏地跑過去打開門:“你說什么?” 宮徵羽表情復雜道:“醫院打來電話,賴老先生的病情半夜復發了,正在搶救,恐怕不行了?!?/br> 文喬整個人如被雷劈中般愣在原地,腦海中浮現出賴老先生奄奄一息的模樣,好像也看見了宮徵羽垂死掙扎卻和她毫不相干的模樣,她眼眶濕潤,眼淚立刻便掉了下來。 第五十九章 文喬和宮徵羽連夜開車往醫院趕。 路途遙遠,還要走環山路,盡管車子的遠光燈很明亮,也存在著出事的危險。 樊女士的車子緊跟在他們后面,文喬時不時看著后視鏡,在車子終于駛出環山路的時候,她忍不住問開車的男人:“你覺得樊女士現在是什么心情?” 宮徵羽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他在車燈忽明忽暗的照耀下低聲道:“我不知道,我沒辦法做出什么猜測,因為我不了解女性?!?/br> 文喬側目望向他:“是嗎?你現在覺得你不了解女性了?” 宮徵羽是個調香師,他的作品中有不少被女性追捧的存在,要說他做這一行,了解女性是最基本的,他過去也從不覺得自己不了解女性,為什么今日會有這樣的發言? 宮徵羽目視前方,眉目看起來平和冷靜,但時不時曲起的手指出賣了他。 “我連自己的妻子都不了解,又何談了解其他女性?!睂m徵羽看了一眼后視鏡,確保后面的車子可以跟上,才緩慢繼續道,“關于你的問題,我大概只能猜測一下賴老先生的想法?!?/br> 文喬沉默了一會道:“你說說看?!?/br> 宮徵羽將車子轉彎,轉動方向盤時手上的動作和手臂彎曲的弧度都相當迷人。 文喬又想起了范女士的話,宮徵羽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這一點即便他們離了婚,她怨恨他至此也無法否認。 “他大約會慶幸你將樊女士帶了過去?!睂m徵羽略微沉吟道,“我不知道你和樊女士具體談了什么,但從我聽到的內容來看,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如果不能在離開之前說出那句對不起,不管是對樊女士還是對賴老先生,都是生生世世的枷鎖?!?/br> 真的會死不瞑目吧。 宮徵羽和前方來車會了會燈,沉默地想著。 文喬沒再說話,她只是在一片昏暗中靜靜地觀察開車的男人,他看上去很專注,很認真,面色平靜,一點波瀾起伏都沒有,好像做的那些猜測真的只是針對賴老先生和樊女士,半點他們自己的事都沒牽連。 可又怎么會不牽連呢,那樣相似的一段關系,那兩個人走到了最差的地步,那他們呢? 在此之前,文喬從未想過要和宮徵羽復合,有句話說得好,有一就有二,他這次可以因為不那么愛她了就拋棄她一次,很難保證就不會有第二次。 文喬慢慢收回目光,直視車前方,豪車的遠關燈將街道照得亮如白晝,文喬看著越來越熟悉的街景,并未注意到在她轉開視線后宮徵羽緊繃的臉部線條放緩了許多。 在凌晨時分,車子緩緩停在了人民醫院的停車場里。 夜晚進醫院停車無需排隊,這算是為他們爭取了不少時間。 文喬和宮徵羽下車的時候,樊女士正好也從車上下來,她穿著旗袍,披著披肩,在九月的夜晚來看似乎有些冷了。 管家在她身邊站著,正低頭問她什么,她搖了搖頭,拉緊披肩朝文喬走來。 “他在哪里?!狈块_口詢問,語氣不冷不熱,不疾不徐,好像面對的并不是曾經的摯愛即將離世的悲痛局面。 文喬也不廢話,直接道:“跟我來?!?/br> 她走在前面帶路,只想到了樊女士穿得少,卻忘了她穿得也不多。 又或者說,她其實還沒換衣服——這套衣服她已經穿了很長時間,一開始是剛回公司沒機會換,后面就是沒心思顧忌這個了。 宮徵羽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西裝,猶豫許久還是克制著沒有脫下外套給她披上。 他們現在沒時間浪費在彼此的糾葛當中,賴老先生隨時有可能離開,他們得快點趕過去。 到達搶救室的時候,搶救室上方的燈還亮著,外面沒有醫生護士在,文喬停下腳步,回身扶住腳步有些混亂的樊女士,對方朝她點頭致謝,文喬這個時候才發覺她并不如表現出來得那樣平靜。 甚至于,她根本一點都不平靜。 樊女士的手很冷很冷,一直在顫抖,文喬眼神復雜地與她對視,她回望她,漸漸紅了眼睛。 “你說我還有沒有機會聽見他那句對不起?”她語調低啞地問。 文喬沉默了一會才說:“一定有的,現在醫學這么發達,我上次和他道別時他精神還很好?!?/br> 樊女士握了握文喬的手,略微點頭道:“但愿如此,如果就讓他這么走了,那可真是太便宜他了?!?/br> 話是這樣說,但其實并不是覺得便宜了他,而是覺得愧對了這數十年未曾見面卻依然存在的感情糾葛吧。 文喬扶著樊女士落座在搶救室外的長椅上,宮徵羽站在一旁,很識趣兒地沒有過來打擾。 但文喬她們也沒有坐多久,她們很快就站了起來,因為燈滅了,大夫出來了。 穿著手術服的大夫走出搶救室,摘下口罩面色嚴肅地對守在門外的宮徵羽道:“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br> 醫生說這句話的語氣熟稔極了,他在職業生涯中應該說過很多次這句話了,往常聽到這句話的家屬們都會嚎啕大哭,搶救室外會一片喧鬧,但這次有些例外。 三個等候的人都很安靜,又或許他們只是還沒反應過來。 宮徵羽是最冷靜的,他詢問了賴老先生的情況,在大夫離開后走到文喬身邊,沉默了一會才說:“他沒什么求生意志,本來該吃的藥都沒吃,護士是確認過的,但他躲過去了,那些藥被發現在枕頭底下??傊艽罂赡苁亲约合胨??!?/br> 文喬說不出話來,她用盡力氣攙扶著搖搖欲墜的樊女士,直到他們看見被推出搶救室的賴老先生。 他躺在病床上,人已經被蓋上了白布,完全失去了生機。 到頭來,他們還是沒能見到最后一面。 文喬忽然很自責,她哽咽道:“都怪我,我該預料到的,他看到照片之后那個表情和眼神,確定了樊女士過得很好之后那個解脫的神情,我該猜到他會怎么樣的,我應該找個人在這里守著他的,我不該讓他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離開……” 文喬哽咽的自責讓宮徵羽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伸手將文喬攬入懷中,樊女士適時地放開她的手,注視著她被前夫抱著安撫。 “這不是你的錯?!睂m徵羽大概是在場唯一一個冷靜的人,“這是我的錯,我不該給他看照片,讓他覺得找到了樊女士,讓他覺得人生再無遺憾,然后懦弱地選擇離開?!?/br> 文喬掙扎著想要離開宮徵羽的懷抱,但這次他特別堅決,她用盡力氣也無法逃離他。 “我不會放開,你別白費力氣?!睂m徵羽壓低聲音道,“文喬,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我有錯,但現在這種時候,即便你恨我怨我我也不會放開你?!?/br> 文喬放棄了掙扎,她沒哭出聲,只是不停掉眼淚,她麻木地看著被白布蒙著的賴老先生,醫護人員很默契地給他們一些道別時間,樊女士在一片沉默中緩緩走到了病床邊,不帶分毫遲疑地拉開了蓋在賴老先生面上的白布。 一剎那間,曾經的回憶都涌入了她腦海中,那些爭吵與咒罵,那些眼淚與歡笑。 到頭來,走到最后一刻,樊女士才驚訝地發現,她腦海中關于恨的記憶并不那么深刻,最深刻的反而是那些快樂的回憶。 他們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雖然她是小姐,他只是個傭人的兒子,但他們從未嫌棄或者忌憚過彼此的身份。 在那樣一個終于可以平起平坐,不用擔心誰配不上誰的年代,她卻漸漸成了眾矢之的,他離開了她,讓她走,她最開始十分憎恨他,覺得他是擔心自己的出身拖他后腿,甚至懷疑過他喜歡上了別人。她一走了之,發誓一定要過得比現在好,讓他后悔和自己分開,讓這個在她還是大小姐時沒有嫌棄過他,他在之后卻反過來嫌棄自己的人追悔莫及。 后來也不知過了多久,至少是在遇見文喬之前,她才一點點想明白了他們分開時,賴弘雅那個復雜難過的眼神是為什么。 明明趕自己走的人是他,難受的卻也是他,這個男人,自始至終都是在自虐。 他自以為是的好,毀了他們兩個的人生。 “你就這么走了?!狈康氖州p撫過老人滄桑頹敗的面孔,喃喃說道,“連句對不起都沒說,連最后一面都沒讓我見到,你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自私?!彼栈厣?,音量提高到正常程度,“是因為看見了我的近照,覺得也算是見了我一面,所以選擇離開了嗎?” 她笑著回頭,看了宮徵羽一眼:“宮先生說得沒錯,這真是懦弱的選擇?!彼匾暰€,繼續盯著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的人,“你真的沒什么可讓人原諒的地方,賴弘雅。你讓我對愛絕望,讓我自你以后再也不敢去愛什么人,甚至對愛產生了心理陰影,因為你,我的一生都被毀了,我遇見的所有人都會被我懷疑他的真心與動機,懷疑今后會不會有好結果,我這半輩子都活在忐忑不安里,可你最后竟然就這么拍拍手走了?!?/br> 說到這里,樊女士終于落下了眼淚,文喬也在樊女士的話中錯愕抬眸。 她睜大眼眸望著宮徵羽,宮徵羽察覺她的注視低下頭來,兩人四目相對,文喬什么也沒說,她只在自己心里想著——找到了。 她終于找到自己最無法原諒他的原因了。 原來她一直介意一直在恐懼的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