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所以我來做，你不要管?！崩罟虒⑺г趹牙?，親吻她的額頭，低聲告訴她，“你回去睡覺，等睡醒了，你就有孩子了。這是屬于你一個人的孩子。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br>
    李固的聲音如有魔力。

    他輕輕地板著謝玉璋的肩膀轉身，摟著她向外走：“回去?！?/br>
    “睡一覺，便沒事了。以后，一切都會好的?！?/br>
    謝玉璋恍惚著，被李固帶著一步步向外走。

    李固說的是對的?？v然大張旗鼓地選秀女出來生孩子，孩子們都有自己的親娘，誰會不跟自己的親娘親呢？終究不是一條心。

    不若幾個無名宮人，悄悄地生，悄悄地死。

    明早醒來，李固替她解決了一切的后患，鋪好了未來的路。

    ……

    ……

    只他自己，手上沾著自己孩子母親的血。

    他的喜歡，原來，真的與別人不一樣。

    謝玉璋走到了院門口的臺階處，腳步停下。

    女人們的痛叫聲一聲接著一聲，把她拉入了已經遺忘了許多年的回憶中。

    第193章

    生孩子有多疼？

    疼得眼前都重影了。

    可即便這樣，謝玉璋也沒想過要去死。

    因為人，最基本的欲望，就是想要活啊。

    謝玉璋還記得在那痛到模糊的視線中，她看到了夏嬤嬤的臉。夏嬤嬤帶著包重錦闖了產房。

    包重錦的臉上生得坑坑洼洼，十分不好看。他的手上，有許多炮制藥材時割出的小傷口，雖然隔著一層衣料，也能感覺到手心的粗糙。

    他將她的肚子按得疼得要死。

    可謝玉璋那時候知道，他是為了讓她活。

    她強撐著神智，按照他說的吸氣、用力，以不可思議地毅力撐了下來，奇跡般的活了。

    她比誰都更理解，想活，是什么感覺。

    女人們的痛叫聲一聲聲抽打在謝玉璋的心頭。

    再往前一步，邁上臺階走出去，把一切交給李固，她便能走一條相對容易的路。

    可是謝玉璋，你重生一回，是要變成這樣的人嗎？

    是嗎？

    是嗎？

    謝玉璋的鞋尖，停在了臺階前，她轉過身來，看向那些宮室。

    窗子上，映出跑來跑去忙碌的仆婦的影子。

    有人往外端血水，直接潑在院子里的地上。暗紅色的液體無聲地流動，鋪滿地面。

    “不行?！彼f。

    “可以的?！崩罟陶f。

    謝玉璋抬眼看他。這個男人為了愛她，要變成魔鬼。

    心臟很疼。

    “她們是人，想活?！敝x玉璋說。

    李固道：“是人，就遲早都會死?！?/br>
    謝玉璋說：“她們是你孩子的母親?！?/br>
    李固道：“許她們陪葬皇陵，厚賜父母家人?！?/br>
    “那也活不過來了?！敝x玉璋抬眼，“就像你娘?！?/br>
    李固咬牙。

    謝玉璋道：“你的刀，從來都是對著戰陣上的敵人，女人都被你護在身后?！?/br>
    李固道：“別說了?！?/br>
    謝玉璋道：“我得說。我不能看著你因為愛我，變成了你爹，變成了屠戶?！?/br>
    “你恨你娘的懦弱，可你爹和屠戶可曾給她活路？”

    “胡月娥、肖梅娘、牛敏兒是和你娘一樣懦弱的人嗎？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連她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絕了她們的活路?！?/br>
    “你看看這院子周圍，都是你的兵，都握著刀。你現在在我眼里，便是屠戶的樣子，便是你爹的樣子?！敝x玉璋流下眼淚，“這怪我。是我太貪，又想做你的妻子，又想要皇后的地位權力，是我妄想兩全，逼得你沒了自己的模樣?！?/br>
    她道：“李固，真正懦弱的人是我?！?/br>
    “我一直都不敢告訴你，我根本不想讓你選秀，我討厭你的妃嬪們，我也討厭這屋里的三個女人。我恨她們與你做過夫妻之事，我嫉妒她們為你生孩子?！?/br>
    “作為皇后，我會把你的孩子都好好養大，好好教導。但我永遠都不會愛你的孩子，因為他們都是別的女人為你生的。不論是妻是妾，這世上并沒有一個女人，會真心愛自己的郎君和別人生出來的孩子?！?/br>
    “你縱是殺了這三個人，把她們的孩子給我，對我來說也只是我維持地位、鞏固權力的棋子。李固，你愿意你的孩子，成為我的棋子嗎？”

    李固又一次道：“別說了，別說了?！?/br>
    謝玉璋拭去了淚痕，道：“我必須說呀。因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皇后。我的丈夫做錯了，我得拉住他；我的陛下做錯了，我得勸諫他?！?/br>
    “李固?！彼焓肿阶×怂氖?，“你曾把宮中的女子都視作家人，你也為著孩子不肯賜死他們做錯事的母親。這看著是很糊涂，不是聰明的皇帝會做的事?？墒?，我喜歡那樣的人?！?/br>
    “因為，是個人啊?！?/br>
    “你為什么想讓我做你的妻子，為什么許我大不敬地直喚你的名字，因為你想在我面前繼續做個人啊?！?/br>
    “李固，我不能嫁給屠戶，我想嫁的是你，我不能看著你因我而變成那樣的人?！?/br>
    李固痛苦地問：“那你怎么辦？”

    謝玉璋道：“你最好活得比我久，你若先走，我恐怕會辛苦?！?/br>
    “只我一生都殫精竭慮，活得一直都辛苦?，F在，再不想這樣?！?/br>
    “不管以后，只現在，我心有你，也知道你心有我，為了我，你幾要沒了自己。雖時光不能因你和我兩個凡人而停駐，但我愿意放下一切，只活在此刻。

    “因我此生得遇你，已經什么都不怕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br>
    “哪怕將來洪水滔天，”謝玉璋的眼睛映著丈夫的模樣，“我可以笑一句：不曾懼過?！?/br>
    ……

    ……

    胡月娥醒過來，嘶啞著喊人。

    有人掀開帳子，扶著她給她喂水，那人額頭上還有傷痕。

    “良辰哥哥！”胡月娥見到他便哭了，“你救了我嗎？”

    良辰道：“不是我，是皇后。我與你說過，她是個善良的人?！?/br>
    胡月娥問：“那我以后不會死了嗎？”

    良辰道：“不會，你生了公主，你是最安全的?！?/br>
    胡月娥還想問很多事情，只她才生產完，實在疲累。良辰說：“睡吧，睡吧?！?/br>
    胡月娥想，既然不會死了，以后便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說話。她閉上了眼睛睡去。

    她沒想到再見面，便是最后一面了。

    三個人中，只有胡月娥是生了女兒，只有她是封了寶林，生了兒子的牛敏兒和肖梅娘，都封了才人。

    大家都覺得這是因為她生女兒的緣故。

    但真正的原因是她與良辰疑似有情?；鹿倥c宮女，從來都是宮闈的忌諱。

    再見面，胡月娥身著錦緞，有宮娥婢女服侍。良辰已經沒再穿內侍的衣服。

    “是我累了你。不過寶林也好，你是全宮里位份最低的，你也是最安全的?！绷汲秸f，“我就要出宮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顧自己?！?/br>
    胡月娥驚道：“你、你怎么要出宮？”

    良辰苦笑：“我是宦官，本以為，此生是我一生宮闈，想著有機會把你弄出宮。不料，全反了。你我看著如同有私情，只你是公主的母親，不會有事。我現在能還活著，是因為皇后心善，保住了我的命?！?/br>
    胡月娥哭道：“哪里有，你只是照顧我，我喜歡的是二柱哥哥?！?/br>
    “我知道。只你以后再莫提你那二柱哥哥了。你現在是貴人了?！绷汲降?，“接了我位子的是吉時，他與我向來稱兄道弟，他答應了我，你若有難事，可以去求他?！?/br>
    良辰諄諄叮嚀：“只你一定記得，絕不要去皇帝面前求寵，也不要去皇后面前乞憐?；实刍屎?，都并不愿看到你等?！?/br>
    胡月娥哭道：“我、我再不能出宮回家去了嗎？”

    “真傻?！绷汲降?，“早就想說你傻了。你回家去干什么。這么多年了，你的二柱哥哥早就成親生娃了。你年紀這樣大了，你爹娘只會把你嫁給老鰥夫換一注彩禮錢。你會不停地生孩子，背著孩子，鍋邊灶臺生火燒飯，日日下地種田，三兩天挨一頓打?！?/br>
    “你現在是貴人了。你生了公主，宮里會派人去賞賜你的爹娘。只你記得，再不要給他們什么額外的了。鄉下人沒有見識，容易翹尾巴，若打著你的名號生事，你不過一個小小寶林，承擔不起?！?/br>
    “我要交待的就是這些了，都記住了嗎？”

    “我走了?！?/br>
    胡月娥淚眼模糊地問：“你要去哪里？回去家鄉嗎？”

    “不回。我這樣的身體殘缺之人，回去了只會讓人恥笑?！绷汲秸f，“皇后賜了我錢帛，我自己也有積蓄，足夠在云京城里生活了。我也早在外面置了宅子，原是想將來老了榮養用的。只沒想到這么早就用上了?！?/br>
    他說：“你看，我其實離你就這么近，只隔一道宮墻而已?！?/br>
    可胡月娥知道，他們兩個人這一輩子都沒法穿過那道墻，再見一面了。

    良辰轉身離去。

    胡月娥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