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節
開元四年六月十九,十余人分批次出府,管事給他們備馬備干糧,這些人出金光門西去。 開元四年六月十九那一日,李固去西山洛園探望謝玉璋,第二日上午便匆匆離去。當晚,高大郎潛入洛園,錯劫走了林斐。 李固放下那口供,抬起眼睛:“胡進!” 登基這幾年,新帝寬宥這些云京舊黨已經太久了,是時候該清理清理了。 這一日,內衛統領胡進率金吾衛兵圍了張丞相府。 張拱終于意識到事情不對。只胡進根本不給他反應的時間,直接闖入書房,控制住了相府諸人。 河西人做事情,向來粗魯、直接。胡進也不費心思去搜,直接使人拆了書房。拆書桌、拆書架、拆花瓶,甚至拆墻壁……用最直接的方法,找出了書房里的機密暗格,找到了皇帝想要的證據。 云京舊黨有許多人都曾四面下注,改朝換代后能在新朝立足的都不是簡單人物。真若追查起來,便是謝玉璋的舅舅楊長源屁股都不干凈。 但李固心知肚明,并不打算追究他入主云京之前的舊事。 只,在他入主云京之后,再與南人勾連,就是他不能容忍的了。 張拱不料自己會敗這事上。 云京曾與高氏有勾連的人不止他一個。只他勢最大,高大郎來了,便直接找上他。張拱只能捏著鼻子給他提供幫助。 誰知道林諮一直盯著他。 歷經兩朝三主,顯赫了這許多年的張丞相府,轟然倒臺。從上往下擼,張相一派的人,擼下來一串。 林諮、莫師、楊長源一派聯手,終于使得云京官場從新洗牌。 經過了兩年的磨合,李固拜莫師為相。 楊長源成為了舊黨黨魁。 林家,大仇得報。 林斐此時住在城外的一個宅子里待產。林諮特意過去告訴了她這個消息。 林斐眉間放松,道:“我知終有這一日的?!?/br> 自逍遙侯府覆滅第二日,林諮與她喝過那杯酒,她便知道,報仇這些大事,哥哥其實不需要她幫忙的。 謝玉璋也已經不再需要她,她靠著自己便可以周旋四方。 林斐一度很茫然。每日里做一個合格的妻子,一個人人稱贊的主母——她少時所接受的教育,原就是為了將來有朝一日,成為高氏宗婦的。僅僅是打理一個只有兩個主人的廣平伯府,實在輕松至極。 但林斐的內心里,找不到方向。 直到高大郎出現,她終有了踐行自己的信念的機會。只如果那時在泗水里便了結此生,林氏女郎這一生,留下“義烈”兩個字給世人,或許也挺不錯。 偏她沒死,沒死的人便不想再死了。 以她的才智,擠兌住那個傻子,不過是不想受辱而已。 至于所謂的“清白”,在她被擄走的時候,便已經從世人的眼中消失了。林斐知道,即便她干干凈凈地回去了,也再回不到從前的廣平伯夫人。一切都會不一樣。 她日日看著那個傻子,他活得真恣意,熱騰騰的恣意。 但她知道他的死期將至,他的每一次笑,每一次恣意和張狂,在她眼里都是臨死前的狂歡。 終有一日,她也想嘗嘗這恣意的滋味。因她的一生,幾乎就沒有過這樣恣意的時候。 謝玉璋問她是不是愛著這孩子的父親,她沒有回答。 她知道自己是喜歡高大郎的,這男人骨子里透出的恣意著實吸引人。她能承認自己喜歡他,但要說愛……林斐沒有答案。 她知道未來,知道這男人的死期,她冷眼看著,一個字都未曾對他透露。 她對他的喜歡,便是這樣——與死神賽跑偷時間,一晌貪歡,然后看著他去死。 與俗世間常說的喜歡或許不太一樣,但這的確就是林斐的喜歡了。 這樣放肆的時光持續到這囚了她一年的高家大宅被攻破,她的丈夫提著滴血的刀進來。 那時候她的小腹已經隆起,看得出來是有身孕了。她的丈夫盯著那肚子很久,還刀入鞘說:我斬殺了高大郎,斐斐,跟我回家。 但林斐根本不想回云京。她已經根本不想再做“林斐”了。 讓我走,讓林氏斐娘死在云京,她說,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但楊懷深不肯。 當天晚上,他便端來一碗藥:喝了這個,把孩子打掉。 他說: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原諒你。 林斐笑了。 因一切都如她所料。即便她沒有懷孕,即便她和高大郎沒有夫妻之實,其實也沒有人會相信。即便楊懷深愛她,他也從她被擄走那時候起就認定了她的失貞。 只他愛她,所以可以原諒她。 回到云京重新做回林斐,做回廣平伯夫人,便一生活在他的原諒之下。 林斐早在放任自己去品嘗那恣意的時候,便已經作出了人生的選擇。作為這恣意的代價,她將失去丈夫,失去身份。 這個孩子不在預料中,但卻是她自己得來的。她愿意成為母親,愛這個孩子。 只她沒有辦法離開,又被帶回了云京。 她的一生都對自己過于嚴苛,當她終于放下一切,想活得恣意些時,謝玉璋和林諮一力成全她,使她還能保留了身份,有地方容身。 林諮道:“虧得你那個夢?!?/br> 扳倒張拱,是一場逆推的行動。先知道結果,再猜測造成這結果的可能原因。有了大的方向作指導,再去找證據。 當然借力很重要。 莫師養望幾十年,前趙末帝時數度延請,他也不肯出山,只掌著承景書院,教書育人。如今他對新帝有期望,便想要入仕,一展抱負。 做帝師不算真的入仕,他需要站在權力的舞臺上,他需要有人讓位子。 楊長源與張拱明爭暗斗。楊家的走勢使得他不甘再居于張拱之下,受其壓制。 因共同的利益而結成的聯盟堅固穩定,即便是林斐和楊懷深的婚姻終結都動搖不了。 終于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至此,已與謝玉璋的前世逐步偏離,越行越遠。 第166章 皇帝一旦動起手來,便是快刀斬亂麻。張家的事九月事發,十月便已經塵埃落定了。 云京官場經歷了一次換血。桌面上重新洗牌。這一把新洗出來的牌,皇帝打起來,便趁手了許多。 做皇帝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總得一步一步來。 只到了這一步的皇帝,與五年前剛入京、剛登基的皇帝,再不一樣了。大穆皇權,得到了一次鞏固與強化。 張拱一系的倒臺波及到了很多人,李衛風是其中之一。這導致謝寶珠有一陣子沒看見他了。 再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只眼中藏著疲憊。 “我給你爹帶了只獐子來。已經在灶上燉上了。天涼了,你多喝點湯?!?/br> “你讓我看的書我看了,很有點意思?!?/br> “你今天穿的是不是有點少啊,要不要加件衣裳?” 李衛風一如往常的呱噪。但這一日謝寶珠一直沒有說話,她的鋤頭翻完了最后一趟泥土,也沒說一句話。 李衛風沉默了片刻,終于道:“老虎,你說句話啊?!?/br> 謝寶珠杵著鋤頭抬起眼來,果然說話了,她問:“聽說你的新婦是自盡的?” 李衛風刀子似的目光掃向田壟上的武婢,武婢們抖了一下。她們的父兄都是邶榮侯家將、親兵,很是知道這位看著好脾氣的侯爺,絕不是沒脾氣。兩人都瑟縮地退了一步。 其實不能怪她們?,F在大家都在議論這個事。她們倆跟守村士兵聊天的時候,被大娘給聽見了。 看李衛風一個眼神過來,她們趕緊退下了。 涼風中只剩下謝寶珠和李衛風兩個人。他說:“不是那樣?!?/br> 謝寶珠道:“我只問你是不是?” 李衛風沉默了一瞬,道:“是?!?/br> 謝寶珠冷笑一聲,拎起起鋤頭轉身欲走。 李衛風一步跨過去捉住她手臂,硬聲問:“你什么意思?” 謝寶珠掙了一下,那手鉄鉗似的,怎么可能是她能掙得開的?她放棄無謂的掙扎,冷聲道:“她雖然姓張,可她已經嫁給了你,是你新婦。罪不及出嫁女。你是她的郎君,不護住她,逼她自盡!李子義,我看錯你了?!?/br> 李衛風嘴角緊抿:“我沒逼她!她是我閨女的娘。我跟她說了,她是我家的人,不是張家的人!我跟她說了不用怕!在我的府里該怎樣還怎樣!” 然而張芬不信。 張芬其人,最愛權勢,也愛落井下石。她便堅信旁人也是這樣。光是想象娘家敗落后別人嘲笑的目光便足以逼死她了。偏這時候李衛風上門與她說了這么一番話。 李衛風自覺是安慰她,聽在張芬耳朵里,全是譏諷。 李衛風前腳離開,張芬后腳就自縊了。 等李衛風被喊回去,她身體都開始涼了。 只現在整個云京都在傳,張家垮臺,邶榮侯便逼死了發妻。 李衛風這些日子沒過來,一是忙著張芬下葬,一是忙著搬家——他從外宅,搬回了自己的邶榮侯府。 只這府里各處,都是張芬的喜好。他住進去,簡直像住進了別人家。 從前恨不得這個女人原地消失,她如今果真消失了,卻并沒有讓李衛風的境況變好,眾人看他的眼神都帶著幾分不對。 “別人這么想我,也就罷了!”他忿忿,“你怎么能這樣想我!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你不知道么!” 謝寶珠看了他一會兒,道:“因有些事,不看過程,看結果。 又道:“張氏既沒了,這兩個婢女也沒必要待在我身邊了,你把她們帶回去吧?!?/br> 她掙開李衛風的手臂,磕磕鋤頭上的土,扛起來,轉身要走。 “老虎!”李衛風卻喊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