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謝玉璋道:“與我收拾東西,今日先回去了,明日再來?!?/br> 福春趴在地上,眼看著有裙裾從眼前漫過去。過了許久,良辰轉回來了,過來攙扶他:“干爹起來吧,公主已經饒過干爹了?!?/br> 福春覺得渾身都虛脫,對謝玉璋從心底生出了懼意。 平康坊。 “初心?”李固握著茶杯,反問。 莫公道:“還記得嗎?” 李固問:“怎么才算初心呢?” 莫公道:“曾經你最想要的,曾經你最想做到的。我知道一定不是當皇帝?!?/br> 李固笑了,道:“誰能料到自己會當皇帝,都是一步步走過來的?!?/br> 李固又想了想,道:“曾經想要的東西很多?!?/br> “剛入營的時候,想要的就是軍餉能按時發,吃飽飯。后來入了李府,想要做義子中最好的那一個。再后來想河西上下一心,我等皆有依靠。再后來……” 李固回憶著,直到他的回憶觸動了某個點,他忽然怔住。 莫公抬起眼眸,凝視他:“想起來了?” 李固望著滾著水的壺,沉默許久,道:“我的確有一個心愿,在那之后再沒有能超越它的。因后來不論我想要什么,都有能力實現。獨那件事,我無能為力?!?/br> 李固求而不得的那件事其實很簡單,只說出來太可笑,他沒有告訴莫公。 昔年他第一次離開河西來到云京,見到了還是少女的寶華公主謝玉璋。 那時他站在廊下,一抬眼,隔著水看見了她。人說一夢可以瞬息千年,果然不假。水那邊寶華公主謝玉璋且行且舞地走過那一段曲折回廊,水這邊年輕的河西將軍已經在腦子里與她共度了一生。 那個夢和許多軍漢的夢都是一樣的,并沒有什么特別—— 她鍋邊灶臺,生兒育女;他戎馬軍功,努力養家。有綾羅了,給她裁衣裳。有金銀了,給她打釵環。 生一群崽,有男有女。meimei出嫁若在婆家受氣了,哥哥們擼袖子打上門去。 僅此而已。 只當這個“她”是水對面那個公主時,便分外地可笑了。中宮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恐怕連什么是“灶臺”都不知道。 她也不稀罕他的綾羅和釵環,她擁有的,都是他給不起的。 他曾經最想要的其實如此簡單,偏實現起來卻這么難。 莫公道:“你現在已經是皇帝了,依然無能為力嗎?” 李固道:“只因我現在是皇帝,更加無能為力?!?/br> 莫公問:“何以如此?” 李固道:“因我若只想了夙愿,輕易就可辦到??蓪δ侨藖碚f,必將造成傷害。我不愿,我沒辦法,只能忍著?!?/br> 莫公問:“做了皇帝還要忍著,做皇帝是為什么呢?” 李固道:“我若能想明白,又何必坐在這里?我只知道,即便是做了皇帝,有些事也不可以做?!?/br> 莫公微笑:“善?!?/br> 第135章 謝玉璋日日到朝霞宮報道。 她每天來得早,李固都還在處理政事,也不必去紫宸殿見他,直接去朝霞宮即可。 李固也并不去擾她做事。只他何時去看過她,看了她幾回,謝玉璋都能從良辰那里知道。 就如她會想控制著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李固亦然。 謝玉璋有時候抬頭望著中庭葳蕤盛開的花也會想,李固這個人真的是個君子啊。倘若最后還是跟了他,人生這樣收場,也不算差。 到那時跟李固說說,還讓她住在朝霞宮。人生起于宮闈,終于宮闈。 總歸是比前世強過太多了。 天天干活也是太累,謝玉璋偶爾也給自己放松一天,打扮起來赴宴。便看到很多女郎的衣裙眼熟,儼然是她春日宴穿的款式。所謂時興,便是這樣。 人們問起她最近,消息靈通的都知道她現在日日進宮,在修訂宮規。 “被抓了壯丁呢?!敝x玉璋抱怨,“只陛下心疼自家人,不愿意娘娘們累著。貴妃娘娘病著,崔娘娘鄧娘娘心思都不在這上面,我只好硬上了?!?/br> 大家笑道:“皇嗣事大,對娘娘們來說,當然子嗣的事排在前頭。再說現在這云京里,再沒有人比你更熟知宮闈舊規了,陛下也是知人善用?!?/br> 謝玉璋雖是公主之尊,到底是外姓。她去給皇帝去干女官的活兒,大家亦能理解。 當然她也管不住別人說嘴。 “一個外姓女天天往后宮跑,誰知道怎么勾引皇帝呢?!睆埛艺f。 她堂姐嚇壞了,道:“你可別再亂說了,先前祖父生了好大氣,連累大伯父大伯母都挨訓?!?/br> 張芬臉臭起來:“我說的難道不是實話?” 堂姐道:“咱也不知到底是不是。若不是,她是公主之尊,你沒事不要去招惹她。若是,她有這本事,你可就閉嘴吧?!?/br> 張芬臉更臭。 雖則背后說著謝玉璋的壞話,待到她辦賞花宴,依然給謝玉璋下了請柬。 她現在過得如此快活,怎可不叫謝玉璋看看。 謝玉璋卻推了。對張芬,偶遇斗回嘴也就得了,原就不是非得去打交道的人,實沒必要。 張芬卻大怒,覺得謝玉璋不給她面子。恰好李衛風回府看閨女,張芬堵了他:“聽說你和謝氏很熟,你去替我請她?!?/br> 李衛風道:“你什么毛病,人家不愿意跟你來往,非上趕著?!?/br> 張芬道:“我堂堂丞相嫡孫女,邶榮侯夫人,云京有幾個人敢不給我面子,偏她臉這樣大,下我的面子?!?/br> 李衛風實懶得理她,把閨女塞給她,轉身想走。 張芬冷笑道:“你敢不去,我去抄了你城外的外宅去?!?/br> 李衛風站住,轉身:“我城外什么外宅?” 張芬譏諷:“真當我不知道嗎?一休沐就往城外跑。你跟皇帝一個路數,偏就被謝家女勾著。一個前朝庶人,我怕跌了身份,懶得跟她計較而已。真惹了我,我伸手便碾死她??禈纺莻€病秧子,我都不用伸手,嚇也能嚇死她?!?/br> 【若我死了,你可會殺死張氏為我償命?】 李衛風凝視著張芬。 張芬一豎眉毛,正要說話,李衛風一步跨到了她面前。 他的眼神張芬從沒見過。 “她若有事,”這個男人盯著她,說,“你給她償命?!?/br> 他的聲音也不大,甚至可以說很輕。 他是個很不講究的人,平日里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在這樁婚姻里對她也多是讓步。張芬一直不怎么看得起他。但這一刻,張芬忽然生出了恐懼。 父親訓斥她的話在耳邊響起:你以為李子義的爵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他自己殺出來的! 張芬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地意識到,李衛風其實是一個以殺人為生的男人。 李衛風摸了摸女兒的頭,轉身離去。 張芬冷汗涔涔。 但李衛風還是去永寧公主府找了謝玉璋:“就這一回,給七哥個面子?!?/br> 謝玉璋生氣:“你老跑去謝家村干嘛!” 李衛風垂頭:“我什么也不干,我就去看看她??纯?,就心滿意足了?!?/br> 的確像另一個站在廊下只看看她的男人。怨不得他們能做兄弟。 李衛風許諾:“我保證你全須全尾?!?/br> 謝玉璋嘆氣:“你也別太看不起張芬,她既是為了面子,我要在你家出事,丟臉的是她這個主人。只你想想辦法,我jiejie那里怎么辦。我實擔心?!?/br> 李衛風道:“我放了人過去。守村的校尉也是我的人。謝家村現在鐵桶一樣,我是不會叫她有事的?!?/br> 謝玉璋與他熟稔,早知道他是個粗中有細,心里有數的人。他出身貧寒,能有今日的地位榮寵,絕不是個能被小覷的人。 只不過是他嘻嘻哈哈的模樣,迷惑了很多人。 謝玉璋那日終還是去了,張芬待她也并不失禮。侯府盡是富貴氣象,張芬在侯府一人獨大,女眷們對她都又羨又嫉。張芬享受的便是這份感覺。 爹娘都生得不錯,她的女兒生得也好看。只差一個兒子,人生就達到了圓滿了。 李衛風給謝玉璋安排了兩個武婢,貼身跟著她。實是多慮了。張芬并沒有做什么。 謝玉璋離開的時候,李衛風竟然親自在府外等著,頗令她無語。實則張芬一生囿于內宅,甚至沒有作大惡的能力。 “你要出事,我人頭不保?!边@會兒輕松了,李衛風又開始嘻嘻哈哈。 謝玉璋問起武婢,李衛風道:“都是我們河西的女郎,父兄都在我麾下。你放心,我給你jiejie身邊放了兩個最厲害的,一個人能撂倒好幾個大男人?!?/br> 謝玉璋遂放心。 李固并不擾謝玉璋做正事,但每旬末日使他們約定的日子。這一天謝玉璋得去履行約定,去紫宸殿見李固。 她道:“七哥苦?!?/br> 李固道:“你覺得許多人都苦?!?/br> 他的眼睛里含著怒氣。 謝玉璋狼狽,解釋道:“人只能去同情和自己差不多的,或者比自己低的,沒資格往上走?!?/br> 打著“臣妾還要去做事”的借口趕緊溜回朝霞宮。 路上遇到了鄧淑妃,帶著乳母和一串宮人,抱著二皇子在御苑中曬太陽,享受好天氣。 她看到謝玉璋,笑起來:“永寧?!?/br> 這些日子謝玉璋日日進宮,因要召喚六局女官,鄧婉又領著三嬪代理內宮事務,二人頗打了些交道。交情不再如以前那般浮于表面,僅限于客客氣氣了。 彼此都是拎得清的爽利人,說話便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