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說說嘛,畢竟是以后要過的日子,多知道些總強過兩眼一抹黑的撞過去?!敝x玉璋卻笑著說,“聽說胡人那里,錢不大管用,金銀也不太流通,都是以貨易貨。那孩兒該拿什么去換牛羊呢?” 皇帝已經又快要哭了,哽咽道:“叫鴻臚寺卿來!” 因是和親,不同于普通出嫁,屬于外交事務。此次謝玉璋的嫁妝置辦,由鴻臚寺主持,宗正寺襄助。 謝玉璋不等鴻臚寺的人到,便已經得了皇帝的許諾了。 等鴻臚寺卿趕到含涼殿,得到的是皇帝給寶華公主的嫁妝額外追加四萬斤糖、一萬斤茶葉的命令。 這大大地超過預算了啊。 “告訴宰相們,公主并非下嫁,乃是為國和親,自當優待?!被实凵鷼獾卣f,“若宰相們執意不許,從朕的私庫出!” 寶華公主掩面而泣:“兒臣不得在側侍奉父皇,還要父皇賜這許多,兒臣好生羞愧……” 皇帝反過來要哄公主,真是頭大。 好容易公主不哭了,離開含涼殿的時候,看到殿外侍立的小內侍,忽地想起什么。隨意指了了個小內侍,對他說:“認識福春嗎?叫他去朝霞宮見我?!?/br> 小內侍躬身應了。待公主離開,轉身去找了福春傳話。 玉藻宮里,陳淑妃瞪大眼睛:“四萬斤糖?一萬斤茶葉?她真敢開口??!陛下真的允了?” 來通風報信的內侍猛點頭:“陛下說,宰相們若是不同意,就從陛下的私庫里出?!?/br> 陳淑妃倒抽口涼氣。這丫頭,她小看了她呀。 打賞了通風報信的內侍,陳淑妃來來回回踱了幾圈,喚了身邊的大宮女:“去我庫里搜羅搜羅,我們給寶華厚厚地添妝!” 福春聽到同伴傳的謝玉璋的話,面色如土。 昨晚大宴傳出消息,寶華公主將和親漠北,宛如一桶冰水澆在了福春頭上。他好不容易搭上的貴人,就這么飛了。 比這更糟的是,同屋的內侍皮笑rou不笑地說:“喲,福春要遠行了啊?!?/br> 福春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他最近跟朝霞宮走得很近,寶華公主對他青眼有加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這會子,福春一想到寶華公主對他的和善親切就頭皮發麻。 寶華公主……不會把他也帶走吧? 不會,不會。福春安慰自己,他又不是朝霞宮的人,他可是紫宸殿皇帝的人啊。 雖然心里這么想著,今天還是使了錢跟人換了班。果然今日寶華公主不止一次地進出含涼殿,幸虧他躲了。 可萬料不到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寶華公主竟然指名點姓地叫他去朝霞宮見她。 完了,一切都完了,躲不過去了。 然而公主召喚,哪怕她是一個即將遠嫁的公主,福春也不敢不去。他如喪考妣,行尸走rou般到了朝霞宮。 謝玉璋給了林斐一個任務,讓她整理朝霞宮宮人的名冊,福春過來便沒見著林斐,正堂的榻上只有謝玉璋一個。 “來啦?”謝玉璋放下手中書卷道。 福春見到謝玉璋原想行禮,誰知他滿心悲戚,往前一趴,竟忍不住哽咽著哭了出來:“殿、殿下……” 您能不能放過奴婢??? 謝玉璋嫌棄地說:“行了行了,哭得真難看?!?/br> 福春哭得更大聲了。 謝玉璋無奈,道:“別哭了?!碧统鲆粋€匣子,道:“拿去?!?/br> 福春眼淚鼻涕掛著,懵懵懂懂地接了過去。 謝玉璋說:“打開看看?!?/br> 福春用袖子抹了把鼻涕,打開了匣子,頓時被黃光晃了眼——一匣子六條小黃魚! 福春眼睛都直了:“這是?” 一條小黃魚是三兩金子,六條小黃魚便是十八兩金子! 謝玉璋撐著腮:“原說讓你以后有事可以來朝霞宮找我,誰知道我突然要遠嫁了。罷了,這些你拿去,以后好好過日子罷?!?/br> 福春驚呆,半晌才吭哧地問:“殿、殿下不帶奴婢去塞外嗎?” 謝玉璋撲哧一笑:“我帶你做什么,你又不是朝霞宮的人?!?/br> 福春整個人瞬間復活,低頭看了眼匣中黃金,再看看謝玉璋的笑顏,一瞬的喜悅又消失不見。 寶華殿下,是怎樣一個心善的貴人??!可這樣的好人,她怎么這么命苦??! 又死了娘,又被爹遠嫁,聽說那可汗還是個老頭子,他的兒子都能給公主做爹了! 福春百感交集,又是難過,又是難受。 甚至有那么一瞬,差點就說出跟著謝玉璋一起走的話來。 幸而他到底是經歷過干爹生前身后人情冷暖兩重天的人,早過了腦子一熱就雞血上頭的年紀。 在謝玉璋饒有興味的目光下,福春嘴巴張了又張,最后硬生生化作一聲嚎啕:“我的殿下啊~~~” “奴婢給您立長生牌,一天三頓給您念經祈福啊~~~” 諸如“奴婢舍不得殿下”之類的可能會招致公主殿下改變主意卷了他一起去塞外的危險之語,半句也沒有。 真是圓滑啊,謝玉璋想,無怪乎后來能出頭。 正想著,玉藻宮派人送東西過來了,說是給寶華公主添妝。 前世,可沒有這么早。 第17章 不僅前世玉藻宮的添妝沒有來得這么早,也沒有這么豐厚,完全就是一副應付了事的敷衍姿態。 謝玉璋聽內侍報完清單,只說了句:“替我謝謝淑妃娘娘?!庇謱α朱痴f:“收起來罷?!?/br> 林斐心里也厭惡玉藻宮,但她終究不是能任性而為的人。謝玉璋可以任性,在她任性的時候,林斐就得替她周全。 到底還是拿了個賞封給那內侍。 玉藻宮的內侍也時常往來朝霞宮,往日里寶華殿下都是笑吟吟的,這還是第一回 遭遇這種冷待。 內侍心里咕噥著“都要嫁到那種地方去了”,臉上帶著笑謝過恩,揣著賞封回去玉藻宮,在陳淑妃那兒嘀咕:“性子突然大變了似的?!?/br> 陳淑妃露出舒心的笑容:“知道了?!?/br> 待晚間皇帝歇到玉藻宮,淑妃抹眼淚:“一想到那孩子要去那種地方,臣妾這心里就跟剜了塊rou似的。陛下一定要給寶華厚厚地置辦嫁妝呀?!?/br> 反正花的也不是她的錢。謝玉璋的嫁妝往厚里辦,以后安樂出降,就更有借口厚辦了。 又夸大其詞地講了自己都給謝玉璋添了些什么,哪些是自己的心愛之物,本來是想留給安樂的,忍痛割愛給了謝玉璋云云。 皇帝見后宮和睦,淑妃很有個母妃長輩的樣子,自然是龍顏大悅不需多說了。 四妃以貴妃為尊。然而自皇后薨逝,貴妃這些年像尊擺設似的,一直稱病,為自己沒能執掌六宮圓個臉面。手中沒權,當然各種消息都得來的比淑妃晚。 淑妃頭天傍晚便把添妝送了來,第二日上午德妃、賢妃并貴妃的添妝才跟著送來。到了下午,其余各宮位份低些的妃嬪們才陸陸續續得到消息行動起來。 但不管怎樣,朝霞宮看起來一派熱鬧景象。 謝玉璋看著那送進來的一箱箱東西,林斐忙碌地造冊登記,不由想起前世。和親的消息一公布,朝霞宮的門庭驟然冷落,分外凄涼。 一個注定要離開權力中心的公主,哭哭啼啼得連皇帝都避而不見,后妃們自然無人再愿意花力氣在朝霞宮了。 出發前到了她的生辰,皇帝象征性地給了點賞賜,后妃們全無表示。唯一真正還記得她生辰、花力氣給她籌備慶祝的,就只有勛國公府的人。 雖然有些事無法改變,但也有些事的確可以因人力而變,謝玉璋想。 反倒是朝霞宮的宮人們,想到自己可能要跟著公主遠去塞外,一個個面容哀戚,提不起精神來。 此乃人之常情,前世便是她自己都終日啼哭呢。謝玉璋也不去責備她們。 倒是林斐,一天之內連著責罰了幾個做事不用心出了紕漏的油滑宮人。 “這種時候,不能讓人心散了?!彼龑χx玉璋說,“否則以后怎生管束她們?!?/br> 在宮闈里,有皇權鎮壓,下人們翻不起浪花來。以后到了塞外,她擔心謝玉璋彈壓不住下面的人,從現在便開始替她cao這份心。 謝玉璋和她想法不同。 “那些一心想走的,只要她們有路子,盡管走?!彼坪跻稽c也不生氣,“那心已經跑了的人硬跟我們綁在一起,不見得是好事。趁這個時候做一遍篩選,也不見得是壞事?!?/br> 林斐無語了半晌,道:“要不是就在殿下跟前,兒還以為,說這話的是個飽經滄桑的老和尚?!?/br> 謝玉璋笑笑,過了一會兒,說:“阿斐,徐姑姑……不要管了?!?/br> 林斐一滯。 徐姑姑是朝霞宮負責照顧謝玉璋生活起居的保姆尚宮,這兩天她到處奔走不見人影。林斐心中有氣,但她其實是個還在賤籍的罪臣之女,身份尷尬,反倒徐姑姑是正經有品秩的宮廷女官,林斐管不到她頭上。她敲打責罰宮人,便是為了隔山打牛警告徐姑姑。 否則朝霞宮皆以徐姑姑為榜樣,還成什么樣子。 “徐姑姑是以良家子入宮的京畿本地人,她還有一大家子親人在宮外,她不想去塞外也是人之常情?!敝x玉璋無所謂地道,“她若自己能走通門路就隨她,她若走不通,等名冊到我手里,把她勾去便是了?!?/br> 可若連你的保姆都走了,誰還肯真心跟隨你呢。林斐嘴唇動了動,話沒說出口,心里卻焦慮煩躁。 殿下她,她怎么竟像個無事人似的一點不焦慮不著急呢?簡直仿佛看破紅塵似的。 宮人進來稟報:“福春來了?!?/br> 這種時候往朝霞宮湊?林斐驚異地看了謝玉璋一眼。 謝玉璋目光微動,道:“叫他進來回話?!?/br> 福春還是慣常那副弓腰碎步的模樣,輕手輕腳地進來,見正堂里除了林斐沒有別人,知道這是謝玉璋信重的人,也不避著她,湊近謝玉璋:“陛下要給您添的那四萬斤糖一萬斤茶葉,宰相們不同意。陛下跟他們吵了半個時辰,最后定下來,從內庫出。殿下的嫁妝單子,估摸下午就能出來了?!?/br> 不管從哪出,聽到定下來了,謝玉璋便吁了一口氣。但想到皇帝從自己的內庫里給她出這筆添妝,心里又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狠心遠嫁她的是他,恐她受委屈給她厚辦嫁妝的也是他,惶惶然想將她獻給新帝的還是他。 寶華公主神情變幻,福春只弓著腰不出聲。這種事,自然得容公主消化消化。 過了片刻,他聽到寶華公主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抬眼偷瞥了一眼,公主的面上已經收斂了情緒。 “隨員名冊可出來了?”她問。 “尚未?!备4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