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人有些氣喘，榻下染了血的棉錦扔了一地。

    誅云劍留下的傷口讓她備受折磨，稍有不慎便氣息錯亂。

    景昔微微起身，系妥衣衫，適才她不過稍稍動了氣，便覺察這傷口滲了血，匆匆而逃實屬有些狼狽。

    她不是很明了沐彥所想，但想及那茶樓里的男人，她便又覺心口疼得厲害。

    天微亮，一抹身影扛了棉被，吃力甩上院中的涼繩，又仔細將邊邊角角拍了又拍，展得整整齊齊。

    “今日有雨，不適晾曬被褥?！?/br>
    聞言，景昔回眸，見庭外的男子正直直望著她。

    “還是快收了吧?！蹦腥宋⑽⒌懒艘痪?，便轉動輪椅欲要離去。

    “你來監刑司，所為何事？”景昔上前，堵了來人去路。

    男人抬眸，淡然一笑：“是有些事，不過，現在無事了?！?/br>
    景昔皺眉，這男人神色著實盛氣凌人，一雙月眸笑時，卻是滿眼的不屑，他在嘲諷她。

    “監刑司豈是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之地，說吧，姓何名何，家住何處？！”

    “大人在審問我？”

    “你覺得我無權審問于你？”景昔俯眸，聲音跟著厲了幾分。

    “紹青……”一聲呼喚，朱宜良神色匆匆趕來，垂眸拱手低聲，“大人晨安，此人……乃屬下世友，名喚紹青?！?/br>
    輪椅上的男人冷了眼波，神色不屑拂了拂袖子。

    景昔淡然一笑，她想起來了，一月前朱宜良曾與她提及過此人，便是他那通天識文，身患頑疾的世友。

    這么一副如畫如仙的好皮囊，可惜，卻屈居于輪椅之上，且還如此傲然……

    朱宜良垂了腦袋，他在等這面前的大人開口，兌現當日茶館的允諾。

    “既是認識，那便作罷，你們忙去吧?！?/br>
    聞言，朱宜良一愣，小心翼翼抬眸望了眼面前女人，道：“其實，我這位世友有事想尋大人……”

    “已經無事了?！陛喴紊系哪腥隧淙?，“我沉紹青不會追隨無能之輩?！?/br>
    “阿青……胡說什么……”朱宜良急了。

    “哦？”景昔上前，不徐不慢展了展袖子，“舟師可識地理，夜則觀星，晝則觀日，你能策出個什么子丑寅卯來？”

    聞言，男人不屑抬眸，睨了眼人影：“策不策得出，與大人有何干系，勞請大人讓開，紹青該回去了?！?/br>
    “你是策不出？”

    “笑話！”男人仰容，“策何物？”

    景昔一笑，指了指頭頂：“就策這天，你若能算出它幾時降雨，我便服你，你可留在……”

    “辰時一刻天降弱雨，落至申時?！?/br>
    “我如何知曉你話中真假？”景昔皺眉，神色狐疑地睨了他一眼，“你得留下與我一起佐證，宜良，去搬張椅子來！”

    叁人就這么對坐庭中，朱宜良有些坐立不安。

    他本是帶人來謀職的，哪成想鬧到這般對峙的結果，這沉紹青的性子他是知曉，孤傲些罷了，恰好又碰上那軟硬不吃的女人，這一局無論誰輸誰贏，都沒何好處。

    不過辰時，天邊便淅淅瀝瀝落起雨來，庭外一片濕潤，雨聲漸大，叁人卻各執心事。

    申時，雨聲漸弱，輪椅上的男人挑了挑眼尾，低低冷哼一聲。

    “好手段?！本拔粑⑽⑵鹕?，坐了幾個時辰腿腳已是有些麻木，“適才景某眼拙，還望紹青兄不計前嫌?！?/br>
    聞言，朱宜良一愣，旋即明白過來，趕忙跑去轉了轉輪椅，迫使輪椅上的男人面對著庭中的女人：“怎會，是吧，紹青？”

    男人冷嗤一聲，動了動手，未能轉動輪椅，只得仰面望向面前女人：“賭約已過，紹青該告辭了?！?/br>
    “你急著回去作何？又不用你生活做飯?！?/br>
    朱宜良笑嗤一聲，臊得輪椅上的男人面紅耳赤，幾番轉動輪椅無果，更是氣不能已。

    景昔笑眉：“監刑司還缺個錄案，若沉公子能留下，景某定是歡心，宜良，天色不早了，去吩咐火房備菜?！?/br>
    聞言，男人凝了凝雙眉：“不必了，家里……”

    “再備些好酒?！?/br>
    “我不飲酒?！?/br>
    “你不喝就看著，我喝?！敝煲肆妓α诵渥?，轉身一溜煙消失而去。

    庭中只剩得兩人，景昔上前，手指還未碰上輪椅，便被橫來的臂膀擋下。

    “我自己來?！背两B青冷了面色，垂手撫上輪椅，卻見木輪已緩緩滾動。

    “我想做的事，無人能阻攔?！本拔粜α诵?，低頭看向輪椅中男人。

    這男人過于整潔了一些，長發似是將將浼洗過，衣襟拂得平平整整，不似楊奎，衣襟處永遠沾著酒水。

    皮相好的男人，似都這般潔凈，冷淡。

    “大人喜歡強人所難？”男人不悅了，且甚是不悅，聲音夾雜著疏離。

    景昔一笑，微微側首，盯著他低聲：“你說對了?！?/br>
    她突然松了手，看輪椅順著月橋滾下，又緩緩停了下來，慢悠悠笑哼著上前：“說實話，很難嗎？你既然瞧不上監刑司，瞧不上我景昔，為何不堅決一些離去？”

    “被人推著，我如何離去？”男人冷聲攏了攏額前碎發。

    “不說實話，該罰?！?/br>
    沉紹青活了二十叁年，如今才見識了這世間還有如此潑皮無賴的女子，推著他又顛又搖，言語威脅，輪番恐嚇，而他，卻奈何不了她。

    監刑司的廳堂算不得大，一張食桌占了半邊南室。

    楊奎回府的早，卻使了計將趙弦寧留在了府外，盤算著借機多親近些那人。

    這沉紹青他是認識的，跟著朱宜良外出吃酒時碰過幾次面，看著細皮嫩rou的，卻甚是能斗酒，喝多了，一張玉面通紅，雖是性子清冷，卻也是個吃得開的人。

    這男人才華橫溢，能來監刑司謀職，他并不意外，只趁著好事想攛掇這玉面男人多斗幾碗，但不知為何，這男人吃了秤砣一般，愣是滴酒不沾。

    還有那穩坐東家的女人，今日也不知何故，笑嫣嫣端茶遞水，不似往日，看得楊奎一陣哆嗦，愣是想了半日都沒思索出自己說錯了何話。

    這廂吃得火熱，宛巷卻早已鬧的人心惶惶。

    “大人，人太多了，已是快要攔不??！”

    “一群餓了多日的狗兒，能有多大力氣，再派一列縱隊，將人堵在城外，把這城門給我栓死了?！焙螆蝾Ｘ撌窒铝顺菢?，頓了頓，瞇眸望向城中身影，“你看，接這燙手山芋的人來了?！?/br>
    景昔趕到時，便聽得城外哀凄不斷。

    何堯睿肅了面容上前：“景大人的消息可是不怎么靈通，這都鬧了多時了才見監刑司的人來?！?/br>
    “大人，城外可是臨鎮的百姓？”景昔凝眉，望向不住晃動的城門。

    “一群饑不擇食的人，當同于蝗蟲過田?！焙螆蝾Ｘ撌植[了瞇眼睛，“景大人發善心的時候，也多想想徐州城的百姓，咱們這塊良田，可經不住外面成群的蝗蟲?！?/br>
    景昔凝眉：“但將他們攔在城外，并非上策?！?/br>
    聞言，何堯睿沉聲一笑，連連低嘆：“到底是春茶的尖兒，嫩了些?！?/br>
    這場城里城外的對峙，持續了一日。

    城內，是喧鬧繁市，城外是饑荒骷髏。不過叁日，一場大雨，瘟疫四起。

    “她要做何？”沐彥身子都探出了半截，望著窗下馭馬疾馳而過的身影，連著面容，都白了叁分，“城外正在鬧瘟疫，她卻還要出城！”

    “城外的百姓，便是瘟疫的根源?！鼻亻L風負手行至窗前，望向蒙蒙細雨中的身影，“她做了防護戴了面紗，還薰了艾草，應是無礙?！?/br>
    見對面男人不語，秦長風又道：“昨夜我出城查看了，病疫的人并不多，尸體卻無人清理，大雨一過，正是瘟疫之機，若不及時疏散人群，恐是會蔓延到城中?！?/br>
    “一旦開了這城門……”沐彥沉嘆一聲，拿過窗邊的雨傘。

    “你不相信她？”

    “我只是不信這天?！?/br>
    “你去了也無用，平添煩擾罷了?！鼻亻L風回眸，看男人堅挺的背影頓住，輕嘆一聲，“等她消息吧?！?/br>
    “那樣我會發瘋?！?/br>
    人已離去，秦長風矗立了良久，終又默然走向窗前。

    雨落的不大，卻讓人眼前模糊一片。

    景昔下馬時，忍不住低低嘔了幾聲，戰場上血淋淋的尸首她見過不少，便是將士的熱血灑在臉上的血腥都未能讓她顫色，但這橫七豎八，曝首多日的尸體卻是讓她觸動了。

    她須得盡快疏散這些百姓，沉紹青卜算過，明日，寒雨入侵，正是瘟疫伺機爆發之時。

    “宜良，去將百姓疏散了，離尸首遠一些?！本拔舾┥?，幫忙著卸下車上的糧草和帳篷，“狄柔，帶人去支帳篷，生火熬粥?！?/br>
    “我呢？”楊奎卸下肩上兩袋米糧，眼巴巴望著面前忙活的女人。

    “你去刨坑，將這些尸首都埋了?！?/br>
    “我一個人？”楊奎瞪了瞪雙眼，面上遮著的布紗隨之掉落，駭得他急忙又系上。

    “我陪你一起？”

    聞言，楊奎一笑：“那也行?！?/br>
    說完，見她翻了眼波，方才收了笑意興懨懨拿過鐵鍬去忙活。

    雨一歇，太守府的兩只黃鸝翠鳴不絕。

    “大人，她果然開了城門?！?/br>
    “早已料到?！焙螆蝾Ｈ恿耸种薪鸪?，朝著鳥籠逗了幾逗，“吩咐下去，派幾個人隨他們一起安撫城外的難民?！?/br>
    “城外正鬧瘟疫，我們為何叁番五次的幫她，羅易不明何意?！?/br>
    何堯睿低笑兩聲，拂去手上灰塵：“她都去了，我們不去，豈不是顯得我們鐵石心腸，見死不救，去讓你手下那些人，到徐州城最熱鬧的地方，傳幾句話，就說景司獄心有外民，無暇城內百姓，貿然開城門，四散瘟疫……”

    消息如毒藤蔓延，不過半日，徐州城內聚滿了熙熙攘攘的百姓，將城門封了個嚴實。

    “景大人！就當您為咱徐州的百姓積德，別再入城了！”

    城門外，景昔凝了雙眉望向緊閉的城門：“這瘟疫我們已經遏制住了，不會傳給城中的百姓……”

    “大人！求您放過徐州的百姓吧！吾兒昨日染了這惡疾，不過一日便撒手人還……”

    “怎會傳染的如此快?！本拔艋厣?，望著一座座將將支起的白帳，沉息一聲，“我答應你們，不會讓這些百姓入城，但要放我進去，只取些米糧草藥罷了?！?/br>
    “你也不行！”

    “對！你與那些人呆了這么長時刻，指不定已經染了瘟疫，如何能放你進來？！”

    楊奎一聽，腦門兒頓時冒了火，抬腳踹上城門大罵出聲：“是王史吧！老子聽出你的聲音了！你這狗娘養的雜種，忘了老子是如何幫你討那叁畝地是吧？要不是我家大人，你現在還在玉柳巷要飯！”

    “你說什么都沒用，這城門，我們是不會給開的！”

    “你這王八糕子……”

    人群中，一抹身影攥了攥手中雨傘，轉身時，正對上巷口處的白發少年。

    “你想白日行兇？”沐彥低眉，睨了眼脖頸間的劍刃，嗤笑一聲，“她正身處險境，你不去救她，反倒來找亂子?！?/br>
    “她不會有事，但你，我可以先殺了?！?/br>
    免·費·首·發：pó1⑻х.vīp[wǒō⒅.vī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