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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天下】(384-385)

    2019年12月13日

    第三百八十四章·陷危境耆老點化

    洪洞縣郊外,一條小溪曲折蜿蜒,穿林而過。

    一間東倒西歪的茅草屋孤零零地隱藏在林木之間。

    衣衫襤褸的盲老兒坐在一張油膩陳舊的矮方桌前,就著一小碟蘿卜條,呼嚕呼嚕地往嘴里扒著一碗粟米飯。

    門前綠影一閃,一名手持玉笛的少女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屋內,兩道朗如秋水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盲老兒臉上,動也不動一下。

    綠衣少女靜靜站著,一語下發,盲老兒則毫無所覺,繼續狼吞虎咽地吃著那碗糲米飯,屋內只有他咀嚼吞咽的聲音不斷響起。

    少女突然動了,玉笛幻化成一道碧綠殘影,直指盲老兒頭頂百會xue,百會為人體要害,便是不通武功之人的一記重擊,也可要人性命,更莫說少女這一擊蘊含十足內力,聲勢驚人。

    玉笛在差之毫厘便可觸及盲老兒頭頂時驟然止住,老兒神色如常,不知自己剛逃過生死一劫,還不慌不忙地往嘴里扔了一根蘿卜條,嘴里發出‘嘎吱嘎吱’的脆響。

    收回玉笛,綠衣少女不聲不響地四顧游走,屋檐下用破磚壘砌著一個灶臺,本就不大的茅草屋內空空落落,除了老兒吃飯用的矮桌和他屁股下坐著的小杌子,只有靠墻擺放的一張竹榻,墻角立著的一口大缸,再無旁的家什。

    掀開水缸上的木蓋,少女忍不住皺了皺挺俏瓊鼻,缸內只存著淡淡的鹽水湯,看來老兒津津有味吃著的,是他最后一點存貨。

    少女負手重回到盲老兒面前時,老兒一碗飯已經吃得干干凈凈,正摸索著將黏在胡須上的飯粒一粒粒地塞到口中,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

    少女舉臂輕揮,衣袖拂過,桌面上多了幾塊碎銀,可桌上的粗陶碗卻被她衣袖帶動,滑落桌面,老兒面色不由一緊。

    玉掌一翻,已將陶碗捧在掌心,少女笑吟吟地將那幾塊碎銀掃進碗里,把碗放在盲老兒手邊,“生死都可置之度外,卻放不下這一個破碗?”

    知道瞞不過去的盲老兒無奈輕嘆,“幾十年才攢下這些家當,砸一件少一件喲?!?/br>
    “瞽目琴魔鄺子野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琴音響處,雞犬不留,而今也會變得多愁善感,這太陽莫不是從西邊出來了?!庇竦演p輕敲打著掌心,綠衣少女語帶譏嘲。

    鄺子野神色落寞,“自從‘驚濤’被羅老兒的破邪元空手震碎之后,世上便再無琴魔,而今的鄺子野不過是個賣唱行乞的老瞎子罷了?!?/br>
    “魔就是魔,毀了琴也成不了佛,若是就此放過你,如何對得起鐵騎盟與風云山莊的無數冤魂!”綠衣少女柳眉倒豎,義憤填膺。

    鄺子野非但不怒,臉上反浮現出幾分笑容。

    “你笑什么?”

    “這些人死的時候女娃你怕是還沒出生,他們做過什么你都不知,又談何冤魂?!编椬右靶Φ?。

    “鐵騎盟三百豪杰千里行俠,風云二十四劍扶危濟困,江湖上誰人不知,你休要以為本姑娘年輕,便會聽你狡辯?!本G衣少女玉笛斜指,怒聲嬌叱。

    “天地仙侶的傳人,除魔衛道,自是本分?!编椬右皳u頭,“老瞎子沒敢存那個妄念?!?/br>
    “你如何知道我的師門來歷?”綠衣少女奇道,她自進屋并沒有顯露本門武功,這老兒雙目失明又如何得知。

    “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我和你師父打了幾十年交道,這幾日你從我身旁來來回回走過七次,如何聽不出他們的功法?!编椬右爸钢约旱亩湫Φ?。

    綠衣少女臉色陡變,這幾日她走遍洪洞大街小巷,多方查訪才將目標鎖定到了這老魔頭身上,可直到方才進門她也沒有最后確定自己是否找對了人,若是在街頭這老兒趁自己疏于防范之際出手,自身怕兇多吉少。

    “早知是我,為何不當街出手?”少女冷聲問道。

    “因為什么?只因你是天地仙侶的徒弟便該死?”鄺子野連著兩個反問,隨即搖頭撇嘴道:“老瞎子沒那般霸道?!?/br>
    少女沉吟片刻,扭身便走。

    “還沒動手就走?”鄺子野眼盲心亮,少女一舉一動都瞞不過他

    少女行至門前頓步道:“本姑娘未眼見你行惡,自不會因你位列十魔便尋你的晦氣?!?/br>
    說到這兒,少女抿唇一笑,雙眼彎如弦月,“天地一門弟子的氣度不比你們魔門差了?!?/br>
    “且慢?!编椬右坝趾白×擞叩纳倥?。

    “女娃兒有些意思,”鄺子野摸索著手邊碗里的碎銀,還市儈地掂了掂分量,“難得還手面闊綽,讓你這般死了實在可惜?!?/br>
    邪魔外道果然口是心非,少女心道,玉笛橫胸,凝神戒備道:“想殺本姑娘,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女娃兒功夫很俊,如你這般年紀時,老瞎子功力遠不如你?!编椬右白云仄涠?,也不覺丟人,“我們這一般老伙計師出同門,武功雖高低不同,但都有些壓箱底的絕活兒,不是那么好應付的,你那師父怕也沒讓你貿然上門招惹吧?!?/br>
    “你要不要試試看?”少女冷哼一聲。

    “不必費事,”鄺子野擺手,“一來沒了驚濤琴,老瞎子沒有勝‘天地秘錄’的把握;二來么,已有人讓你曉得了厲害?!?/br>
    “她們是倚多為勝,還暗中偷襲,”少女知道鄺子野說的是哪檔子事,琴魔耳力之聰,天下聞名,聽出她曾經傷勢不足為奇,只是不服氣地反駁,“本姑娘不慎才吃了點小虧,早就無礙了?!?/br>
    “無礙?按按你的關門、膻中二xue可是隱隱脹痛?丹田氣??墒俏⑽l涼?”鄺子野沉聲喝道。

    綠衣少女依言而行,果覺如鄺子野所說,驚詫道:“這是為何?”

    “謝師姐的太素陰功隨風入體,有質無形,傷者初時不以為意,待發覺為時晚矣,經脈凝固,回天乏術,女娃兒受傷以后不知及時調理,反勞苦奔波,更添傷情,唉,即便現在得了老瞎子提醒,怕也要吃一番苦頭咯?!?/br>
    鄺子野嘴上悲天憫人,手卻毫不客氣地將碎銀揣進了懷里?!袄舷棺硬磺啡饲?,收了女娃的銀子,給你提個醒兒,趕緊覓地療傷才是正經?!?/br>
    一物掛著風聲向鄺子野飛來,老兒舉手接過,一掂是一錠一兩重的小元寶,反手又丟了回去。

    “老瞎子不懂療傷之法,這銀子收不得?!?/br>
    那錠銀子再度飛回,少女冷聲道:“要療傷我自有辦法,這錠銀子只問你一句話……”

    “那個叫丁壽的小yin賊,與魔門究竟有何關系?”

    ***

    平陽府衙。

    知府張恕正焦慮地來回踱著圈子,一對龐眉緊緊鎖在一處,似有無窮心事。

    “老爺,太原傳來消息,王貴因蘇三案貪贓枉法,已被巡按王廷相革職拿問?!惫芗覐埜8娚n老,仍是一副慈眉善目,老實忠厚的模樣。

    “活該,成天掉進錢眼里,眼睛只見銀子,不見其他,他早該有這一天了?!蓖踔h在張恕這里也沒什么好印象,連點兔死狐悲的意思都沒有。

    “老爺,這蘇三案不經府城,直接上報省司,那王按院是不是對您有什么疑慮?”張忠替主人憂心,“可要去函解釋一二?”

    “老夫又沒收方家銀子,身正影直,解釋什么!”

    實話說,張府臺在這案子里確實干凈,他一看是風塵女子出身的妾室謀殺親夫,連審都沒審,直接將玉堂春上告打回,這群賤人有幸脫離苦海,吃穿用度皆是男人置辦,不知感恩戴德,結草銜環,反忘恩負義,以德報怨,通通

    殺掉也沒不冤枉,張老公祖的這個判決可謂雷厲風行,干凈利落,讓捧著銀子過來的楊宏圖還沒找到府門,案子就結了。

    “明年就是朝覲考察之期,若是存了誤會,怕會耽擱老爺前程?!睆埜u局碱^說道。

    明朝考察內外官員,分為京察、外察。京察針對在京任職官員,外察則是對外,又稱大計,以每三年外官入京朝覲之機由吏部會同都察院一同考察,經大計黜罷的官員,不再序用,事關張恕官途前程,張福真心替主人考量。

    “能否熬到明年外察還是未知之數,也許老夫就要步王貴的后塵了?!睆埶u頭苦笑,一派蕭索凄涼。

    張福自然知道老爺最近煩心什么,但看張恕心情如此低落,也感奇怪,“那張禴可是查出什么了?”

    張恕之所以對洪洞縣發生的事不聞不問,一是丁壽封鎖了錦衣衛到來的消息,再就是他自己也是一腦門子官司,同樣被京里面下來的御史給折騰得焦頭爛額。

    年初劉瑾下令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們分赴各地查盤天下,現而今平陽府內就盤踞著這么一尊大神,張恕捫心自問自覺算不上一個貪官,可‘清官’二字確實也和他無緣,為官一任,損公肥私這種事干得也不少,真經不住用心去查。

    “那張汝誠為人精敏機警,絕非一般的書呆子可比,這些天來他面上不動聲色,暗地里卻與各處的倉官庫吏打成一片,怕是已發覺了什么蛛絲馬跡?!睆埶€眉緩緩說道,這張禴可不念著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姓交情,軟硬不吃,著實讓人頭疼。

    “一應賬目文書俱全,便是他心存懷疑,也無憑無據?!睆埜0参康?。

    看著這個跟隨自己數十年的老家人,張恕嘆道:“張禴來得突然,只怕一時之間那賬冊做的難以萬全?!?/br>
    “老爺放心,賬本是小人親自做的,不會有紕漏,便是東窗事發,也是小人去領罪?!?/br>
    張福聲音很輕,張恕卻并不懷疑他的決心,微笑道:“也不必杞人憂天,那張禴一切舉動都在我們眼皮底下,又能翻出多大浪來?!?/br>
    張恕這平陽知府眼看就要做滿兩任,算是半個地頭蛇,即便礙于法度,不能隨時跟在張禴身前,可這跟蹤盯梢的人卻沒少派。

    主仆二人還在互相開解,突然一個身著褐色短衣的漢子慌里慌張地跑了進來。

    張恕認得這是他安排去盯著張禴的人,直覺不好,沉聲問道:“什么事?”

    “稟老爺,張禴身邊一個親隨騎快馬出城了?!?/br>
    “何時的事?”張恕急聲問道。

    “大約……一個時辰前?!睗h子支支吾吾道。

    “為何不早來報?”張恕眼睛直要冒出火來。

    “那張禴甚是狡詐,驛館里和平時做派一般無二,還傳了管庫的小吏過來問話,小人只顧探聽問話內容,沒留神隨員中少了一人,后來詢問驛站的人才知道……”漢子聲音越來越低,不敢抬眼去看張恕。

    “滾!”

    喝走了這個廢物,張恕焦躁不安地開始轉圈子,“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張禴大費周章,定是掌握了什么線索,怎么辦?怎么辦?”

    張恕不知是問張福,還是問自己,反正他是沒有任何辦法應對。

    “老爺休慌,小人早已買通驛卒,只要張禴一行有人用馬,便在飼料里加些佐料?!睆埜2粍勇暽?,平靜地說道:“他跑不出多遠?!?/br>
    “哦?”張恕面露喜色,急聲道:“好,本府的建雄驛距離洪洞普潤驛只有六十里路程,事不宜遲,馬上派人,在張禴的人到洪洞換馬之前將他截住?!?/br>
    “老爺不必費事,小人已安排人在路上等候?!睆埜S止淼?,“小人擅作主張,請老爺降罪?!?/br>
    “你?你如何知道張禴會派人出城?”張恕驚疑問道。

    “小人不知,小人只告訴那邊,在未接到傳信時,便是張禴過路,也是格殺勿論?!睆埜I碜訌澋酶?,說的話卻讓張恕渾身冰冷。

    “謀殺朝廷命官,你這是謀反的大罪呀!”張恕聲音顫抖著說道。

    “老爺有今日的官位不易,小人不會讓任何人破壞您的前程?!睆埜5睦涎壑欣㈤W動,語氣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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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五章·落窮途忠仆護主

    寬闊寂靜的官道上,一個灰衣人沿途疾奔。

    官道兩側栽滿了用來遮蔽烈日和標記里程的楊柳槐樹,一名冷艷的白衣女子盤坐在一棵巨樹枝丫上,展看著一張張畫影圖形。

    灰衣人行動雖速,仍未逃過女子的眼睛,她很快便從手中的畫像中找到了對應的人物:監察御史張禴親隨護衛——張鑒。

    張鑒發足狂奔,突然間一道白影從天而降,劍光閃動,直刺而來。

    張鑒反應不慢,貼地一滾,翻下官道,避開突如其來的劍勢,怒喝道:“什么人?”

    一名膚白如雪,眉眼如畫的白衣女子立在官道中央,對他問話置之不理,漠然道:“去哪?見誰?”

    “你管不著?!睆堣b怒吼一聲,抽出背后寶劍,白光一閃,直奔女子胸前刺去。

    白衣女子雙足一彈,縱身躍起,張鑒變招迅速,劍光借勢上撩,直取女子小腹。

    女子身在空中,柳腰擺動,如蝴蝶般盤旋飛舞,躲開劍勢的同時,一腳將張鑒整個人都踢了出去。

    張鑒被這一腳踢得七葷八素,非但長劍脫手,整個人平平飛出,重重地砸落在地,單手撐地,人還未再度躍起,便見一道劍影流星般激射到眼前。

    張鑒只道必死,不想那一劍只射在了他的頸側,死里逃生的他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白衣女子脫手飛劍后便靜止不動,靜靜凝視著張鑒,那雙冰冷如水的烏眸讓張鑒不敢與之對視,翻身躍起便向林內逃去。

    見張鑒果如所愿遠離官道,白衣女子冷漠如故,唯有嘴角輕輕勾抹,腳尖斜踢,長劍破土飛出,瀟灑利落地重又持劍在手,躡蹤隨后追去。

    穿林繞樹,張鑒如喪家之犬般發足狂奔,那女子卻不疾不徐地隨在他三丈之后,既不緊逼,也不放松,張鑒知道女子要逼他到自行崩潰,方便她拷訊口供,若非身負大人密函,他早就回身拼命了。

    正當張鑒悲憤交加,又憂又懼的時候,前面林中突然出現了一片空地,幾十匹駿馬拴在樹上,閑散地踢踏著馬蹄,另有一群人散坐在樹下休憩。

    一見那群人身上官服,張鑒如見救星,急吼吼喊道:“軍爺救命,有歹人行兇?!?/br>
    樹下的一干人忽地起身,各抽兵器,卻沒一個上前招呼,反團團圍住了居中的一個年輕人,神色戒備,如臨大敵。

    突然出現的人群也讓白衣女子甚為意外,當下不再耽擱,秀足點地,整個人好似一縷清風般飄然而起,風未定,劍光已至張鑒后頸。

    眼見張鑒將亡命劍下,突然他整個人似被一股無形大力牽扯,偌大身軀霎時凌空前撲,堪堪避過了這絕命一

    劍。

    不想志在必得的一劍竟然失手,女子微覺詫異,斜首打量著這個從自己劍下救人的年輕人,二十出頭,長得還算清秀,略帶邪氣的笑容,配上一雙在自己渾身上下滾動個不停的桃花眼,瞧著便讓人生厭。

    嗯,嬌容粉面,體似桃李,白衣如雪,冷若冰霜,有意思,丁壽同時也在觀察著眼前的女子,不過他的目光是標準的色狼看法,先在女子臉上轉了轉,又掃向白色勁裝包裹下的健美緊實的長腿,對被白綾扎束的楊柳蠻腰甚為滿意,最終在女子高聳的胸脯上來回脧個不停。

    饒是這女子對萬事萬物漠不關心,此時也被丁壽火辣辣的目光瞅得局促不安,粉靨霞蒸。

    覺察自己色相不雅,丁壽掩飾地干咳了一聲,對被方才用‘吸字訣’抓到手邊的張鑒呵斥道:“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怎會是個強人!你這廝分明惡人先告狀,還不從實招來?!?/br>
    我惡人先告狀?張鑒險些沒哭出來,剛才差點沒被這小娘皮一劍捅個透明窟窿,你沒看見嗎!

    “官爺,小人是當朝御史張禴張大人身前親衛,奉命投遞公文,這女子不問青紅皂白攔路行兇,定是居心叵測的女賊,請您老明察?!蹦芊裉舆^這一關全看眼前這些人了,張鑒當即報出身份。

    張禴?丁壽扶額,這還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這張禴是劉瑾黨羽,素有才干,他到洪洞時還特意命人暗中傳訊,讓張禴纏住張恕,不要走漏錦衣衛到達平陽府的消息,免得張老兒得到風聲,讓自己失去了貓戲耗子的最大樂趣。

    既然是同一陣營的,丁二爺不得不表示一番態度,“這位姑娘,此人所說是真是假?”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女子淡漠地說道。

    “若是誤會,在下可以居中說和,想來張汝誠會賣我這個面子;若是真的白日行兇……”

    丁壽眼神示意,手下錦衣衛立即從四面合圍,“少不得要公事公辦了?!?/br>
    面對四周虎視眈眈的錦衣衛,白衣女子并無退縮,玉足交錯,身形電閃前出,劍影騰空,直奔丁壽身側站立的張鑒。

    “大膽!”

    幾聲怒喝,郝凱與沈彬的繡春刀同時出鞘,一個如泰山壓頂般舉刀下斫,截斷女子前行之路,另一個隨后刀鋒橫卷,快如雷霆,欲將女子一刀兩斷。

    前后夾攻,女子無一絲慌亂,手中長劍輕輕抖動,倏地幻化出兩道劍影,一前一后‘叮?!瘍陕?,便將聲勢驚人的前后兩刀全部化解,前進之勢不減,仍舊指向張鑒咽喉。

    “好劍法?!倍鄄唤澚艘痪?,左掌一圈,凌空拍出一掌。

    掌未及身,掌風已如狂風般侵襲而至,女子蛾眉微蹙,劍鋒突斂,忽又綻放,如暴雨傾盆,聲勢竟蓋過了丁壽勢若奔雷的劈字訣。

    “咦?”女子的劍法精妙讓丁壽微微一愕,卻也無暇多慮,右掌點、推、拍、拆,十數個精妙變化,將女子驚人劍勢全部封在圈外。

    劍身突然發出一聲呼嘯,猶如長空雁鳴,聲震九天,劍光奇幻玄奧地轉向了丁壽咽喉。

    丁壽縮腳旋踵,身形電轉,避開了氣勢如虹一瀉萬里的劍鋒。

    長劍驀地回縮,數個劍芒如奇花綻放,劍勢不復適才剛厲激揚,反輕靈跳脫,無跡可尋。

    “好一個長風萬里送秋雁,中間小謝又清發?!倍劾事曢L笑,雙掌齊出,挑字訣、環字訣、扭字訣、拿字訣、拂字訣,三十六式天魔手如山崩海嘯,蘊含無窮內力,接連使出。

    聽聞丁壽喝破劍招后,白衣女子便是心中一驚,隨后又被他連環使出的天魔手壓迫得呼吸不暢,真氣難以運轉自如,敗相漸露。

    “破!”隨著丁壽高喝,女子長劍驀然脫手,深深釘入三丈余外的一棵白楊樹身。

    女子呆呆地凝望著樹干上猶在顫動不已的劍柄,似乎無法相信。

    “兀那婆娘,還不束手就擒?!焙聞P用刀尖指著女子喝道。

    “休想?!迸永浜咭宦?,縱身后躍。

    錦衣衛早已將她團團圍住,豈能輕易脫困,數道人影騰空飛起,刀光交錯,又將女子逼回了圈內。

    “捉活的?!倍塾謬诟懒艘痪?,“別傷著她?!?/br>
    雖不理解丁壽用意,眾人還是收了兵器,十余人在郝凱帶領下紛紛撲上,叫嚷著拿下女子向衛帥請功。

    女子身陷重圍,凜然不懼,左沖右突,拳來腿往,轉眼間便與眾人拆了二十余招,她的拳腳功夫遠不如劍法精妙,兼又內力修為不足,這一干隨丁壽出京的錦衣衛也是精選出的好手,重重包圍下一時也無法脫身。

    郝凱卻看得心焦,衛帥單槍匹馬將此女兵器下了,自己一大幫子人卻連個空手的娘們兒都擒不下來,若是不小心再被她跑了,哪還有臉面在北司當差。

    “老沈,上捕網?!?/br>
    聽了吆喝的沈彬心領神會,一聲令下,東司房的錦衣衛們迅速從兜囊中取出一張張由牛筋和人發織成的繩網,四人各持一角,展開便足有丈余方圓。

    女子一見此網,便道不好,若被繩網兜住,一身本事再難施展,當下逼退身邊與她纏斗的幾名錦衣衛,腳尖頓地,斜掠飛出。

    此時要走,為時已晚,兩名錦衣衛騰身飛起,張開一張巨網恰好堵住她的去路,白衣女子足尖在網繩上輕輕一點,借勢再度騰起,不料又是一張捕網從天而降。

    不想自投羅網的白衣女子氣沉丹田,急使千斤墜,嬌軀迅速落下,雙足還未落地,第三張繩網又在地面上被人扯起,將一口真氣用盡的女子兜在網中,幾張繩網緊跟其后,前后交錯,層層堆疊,瞬息間女子便被繩網裹得嚴嚴實實,動憚不得。

    “這就叫天羅地網,進來的雀兒就別想蹦出二爺的手心去?!倍郾П鄞笮?,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小子,張汝誠讓你干嘛去?”人已經被抓了,丁壽想起了身旁的張鑒,將他喚到一邊詢問。

    “這個么……”臨行前張禴交待事情機密,不可輕與人言,雖然這些人救了自己,張鑒還是不敢將內情和盤托出,“這位大人既識得我家老爺,敢問尊姓大名?”

    “放肆!”一旁沈彬高聲怒喝。

    丁壽揮手讓沈彬退下,緩緩道:“本官丁壽?!?/br>
    張鑒先是一驚,不敢相信地又追問了一句,“可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掌印的丁壽丁大人?”

    丁壽蕭然一笑,“大明朝可還有第二個丁壽?”

    “有何憑據?”

    “休得無禮!”“大膽!”兩邊的錦衣衛見張鑒不分尊卑,還敢質疑丁壽身份,紛紛厲叱,有人還把手搭在了刀柄上。

    張鑒毫不退縮,眼神直盯著丁壽,等他回答。

    丁壽手掌一翻,將自己的牙牌亮到張鑒眼前,“如何?”

    張鑒單膝跪倒,“請緹帥恕小人冒犯之罪,我家老爺有親筆書信面呈大人?!?/br>
    扯開封口,丁壽展信細觀,眉頭立刻皺成一團,回首下令:“別歇著了,立即趕路?!?/br>
    緩步走到被捆成一團的白衣女子身前,丁壽劍眉輕挑:“你——和誰學的劍?”

    女子冷哼一聲,螓首倔強地扭到一側。

    丁壽微微一笑,貼近她耳邊輕語了幾句,女子頓時變色。

    “你如何知道的?”女子美目中盡是驚訝和疑惑。

    “將她放了?!倍蹖κ窒氯朔愿赖?。

    ***

    平陽府治臨汾縣,一間小酒鋪的雅間內。

    方桌上擺放著兩碟小菜,一壺二杯。

    一身便服的張福

    坐在桌前,把玩著手中的青瓷酒杯,靜靜地凝視著眼前肅立的白衣女子,女子面無表情,平靜對視。

    “如此說來,張鑒被人救走了?”張福輕聲道。

    “是?!迸狱c頭。

    “救人的是誰?”張福問道。

    “錦衣衛?!迸踊氐?。

    張福驟然色變,厲聲道:“你確定?”

    女子面容平靜得無一絲波瀾,沒有再作第二次回答。

    “老朽情急失禮,白姑娘見諒?!睆埜SX察到適才語氣過激,拱手賠情。

    “無妨?!迸拥坏?。

    張福思忖片刻,悵然一嘆,“白姑娘,想當年你父女二人浪跡邊塞,與老朽萍水相逢,一晃已是三年有余,說來也真是一個‘緣’字?!?/br>
    “我父女落拓江湖,虧先生襄助,落籍平陽,得一棲身之所,此情須臾不忘?!迸哟姑紨磕?,冰冷的面容也柔和了許多。

    “舉手之勞,老朽不敢挾恩求報,只是……唉!”張福聲音低沉,如暮云低垂,“此事關系重大,不得不勞煩姑娘?!?/br>
    “我會再出手,定取了那人性命?!迸永渎暤?。

    張福沉吟片刻,從桌上酒壺內斟了一杯酒,雙手捧起,鄭重說道:“老朽一切拜托姑娘了,請?!?/br>
    眼光流轉,從酒杯上一掃而過,女子并不接杯,只是微微頷首,扭身欲走。

    “白姑娘……”張福神色誠懇,酒杯舉得更高,“請!”

    見張福老眼中隱有淚光閃動,夾帶著幾分祈求期盼,女子心中一軟,回身接過酒杯,就唇欲飲。

    “勸姑娘別喝這杯酒,在下有前車之鑒?!辈己熭p挑,丁壽笑嘻嘻地進了雅間。

    “是你?!”雅間內的二人異口同聲,聲音有震驚、羞怒、慌亂,更夾雜著恐懼。

    “在下一見姑娘便神思不屬,不知不覺跟在了后面,想來姑娘能體會在下的一片苦心,不忍降罪?!?/br>
    丁壽眉眼間的笑意,將白衣女子氣得不輕。

    “不,不可能,怎么會是你?你早就死了!我親手殺的你!”張福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將混濁的老眼睜得最大,仍舊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福伯,小子教您一件事情,像我這樣的人,即便喝了毒酒,掉落懸崖,也是不會死的,這就叫‘主角光環’,儂曉得吧?”

    張福茫然搖頭。

    “說的通俗易懂點,就是‘天命’?!倍鄞蛄藗€響指,沒羞沒臊地吹噓著自己。

    見張福仍是滿臉迷茫,丁壽只好放棄,搖了搖頭,“算了,代溝太大,解釋不明白,什么時候你被雷劈了還沒死,咱們再聊這話題?!?/br>
    丁壽說什么‘光環’、‘代溝’的,張福一句沒懂,起碼知道這小子命大沒死這件事是真的了,平靜下心緒,緩緩道:“丁公子大難不死,是有福之人,你我的事老朽自當有個交代,且稍后再議?!?/br>
    “咱們還是現在說的好,當年你便用毒酒殺人滅口,今日重施故伎,也未可知?!倍蹞u頭晃腦,言之鑿鑿。

    見白衣女子端杯不語,投向自己的目光中盡是懷疑提防,張恕一聲苦笑,自斟一杯道:“為明心跡,老朽先干為敬?!?/br>
    “酒什么時候都可以喝,咱們現在嘮點正事?!倍叟匀魺o人地拉了把椅子坐下,左右看看二人,“坐下說?!?/br>
    張福面色不豫,還是靜靜地坐了下來,白衣女子則肅立如故,看他的眼神猶如冰刃。

    “張恕給平陽衛提供鐵料,收了多少好處?”丁壽托著下巴問道。

    “丁公子此言何意?”張福拍案而起,怒視丁壽。

    “別激動,朝廷允許各地衛所自造軍器,數有定額,除了地方自用外,還要輸京入庫,做不得假,可這鐵料可是由府縣提供,福伯是張府臺心腹,多少斤鐵能打造出多少件軍器,想必清楚得很,平陽府庫供應軍需,是否忒勤了些?”

    “一介老朽,如何知道許多,況且這些事便是真的,又干丁小哥何事!”張福冷笑。

    “錦衣衛緝查百官,丁大人奉旨巡視天下,世上不干他的事情屬實不多?!遍T簾再度挑起,御史張禴邁步而入。

    “張侍御,你怎么……”張福驚訝張禴突然出現,自己竟未收到半分消息。

    “您老手下盯梢那點本事,真是上不得臺面,適才我已讓錦衣衛接手驛館,汝誠兄自然來去無阻?!?/br>
    “錦衣衛?丁壽!”張福將這兩件事聯系一起,再想起前段時日張恕拿著邸報和自己說笑這天下同名同姓之人甚多的舊事,心頭悚然一驚,“你便是錦衣衛指揮使的那個丁壽!”

    丁壽拄著下巴,笑吟吟道:“意外么?”

    “不可能!”打死張福也無法相信,當年那個被自己踢下斷崖的少年竟然就是朝中炙手可熱的錦衣親軍首腦,這人生際遇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丁壽向頭頂上方指了一下,“告訴你了,‘光環’?!?/br>
    張福頹然癱坐在椅子上,慘然苦笑,“看來老朽今日無法善了?!?/br>
    “這要看福伯您是否識趣,奉勸一句,錦衣衛手下沒個輕重,您老這身子骨可經不住幾下折騰?!倍坌θ葜袔Я藥追挚崃?,他可不是以德報怨的好好先生,老家伙當年的事他可是丁點兒未忘。

    仰首飲盡杯中酒,張福將空杯向桌上重重一頓,“二位大人想知道什么?”

    “平陽府庫官銀與贓罰銀賬冊有假,其中詳情一一招來?!睆埗^沉聲喝問。

    “侍御從何得知?”張福眼角跳了一下,平靜問道。

    “積年賬冊皆新舊不一,平陽的賬冊墨跡紙張卻是年如一日?!睆埗^冷笑。

    “思慮不周,小老兒真是取死有道?!睆埜V刂貒@了口氣,額角漸漸有冷汗滲出。

    “你承認了?”張禴問道。

    “縱是不認,侍御也可順藤摸瓜,從管庫倉吏處探得實情,那些匹夫想來熬不住錦衣衛的刑訊?!睆埜?磥硪彩菓n懼過度,兩手微微顫抖。

    “早說了福伯是明白人,那多支鐵料與平陽衛的事情,你也不會否認了?”

    丁壽本來便是追查軍器走私一事,本來還想著會有一番麻煩,誰知張禴清查平陽庫藏時恰巧發現平陽府近來支給軍衛的生鐵數量過大,庫官的解釋是平陽府軍器打造精良,故所耗鐵料甚多,按說鐵料虛耗多少自有工部去管,一般人興許就被這個理由搪塞過去了,偏張禴是個實務官,當御史之前戶部刑部都轉過一圈,直覺這里會有地方州府與衛所勾結中飽私囊的情況,他也深曉其中厲害,當時不露聲色,直到接到丁壽傳訊,得知這么一尊大神近在咫尺時,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朝中誰不知道這位丁大人在宮里有面子,有恩有寵,劉瑾那里更能遞得上話,這么好的彰顯自己能力的表現機會,若是白白錯過,他張汝誠干脆回家抱娃娃去吧,當下暗遣張鑒趕赴洪洞與丁壽聯系,行事不謂不密,怎料張福早做好了翻臉的準備,半路安排人截殺信使,要不是張鑒命大,恰好遇見了由洪洞出發半路打尖兒的丁壽,張御史會不會來個暴斃臨汾,還是未知數。

    “平陽衛下轄軍戶屯田,與地方百姓多有侵擾,民怨四起,有礙官聲,此事……咳咳……本就為與那些丘八結個善緣,未得什么好處,有何……咳咳……不能認的?!睆埜R贿吙人砸贿呎f道。

    “用朝廷的工料去結張恕的善緣,好算計呀?!倍坂托σ宦?,“將那些盜官銀、匿贓款、易鐵器的,七七八八那些雜碎全都寫出來?!?/br>
    門外的錦衣衛送過紙筆,張福也不推辭

    ,提筆伏案手書,又道:“我家老爺平日埋首經書,怡情閑游,甚少過問公事,我這做奴婢的,不得不多cao些心,咳咳咳……”

    “別把罪名都往自己身上攬,你這老身子骨扛不起這些罪名?!倍燮鹕砜粗鴱埜鴮?。

    “本就是實情,張侍御也在此,他可以對這些人逐個盤問,其中可有哪樁事是我家老爺出面……”張福聲音越發低落沉悶,幾不可聞。

    “你怎么了?”

    丁壽見張福最后書寫的字跡幾乎連成一團,近乎狂草,似乎在信筆胡揮,覺得事情不對,急忙扶起他的身子。

    只見張福氣息微弱,口鼻處有殷紅血跡緩緩流出,眼見命不久矣。

    “酒里果然有毒?!卑滓屡右膊唤?,張福剛才已打算和自己同歸于盡。

    “丁……丁公子,當……當年的事和如今的……都是我……我做的,老爺不知……求……放過他!”說完這句話,張福眼睛里也滴出兩行血淚,氣絕身亡。

    “起來!你給我起來!你這么死了,我當年受的苦找誰說去,給我醒來!”丁壽扶著張福的尸身用力搖晃,大聲呼喊。

    “緹帥,人已經死了?!睆埗^也不知這個老家伙與丁大人有什么過節,怎么看上去這位爺還想鞭尸似的。

    丁壽忽地扭頭,一雙通紅的眼珠子嚇得張禴往后退了一步,結結巴巴道:“緹帥,您……您這是……”

    “汝誠兄……”丁壽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心境,“有件事麻煩你去辦?!?/br>
    “不敢當緹帥如此稱呼,有事請盡管吩咐?!睆埗^躬身應聲。

    “我給你一隊錦衣衛,立即把平陽知府張恕下獄鞫問?!倍勰弥鴱埜9┏龅拿?,“本官立即按照名單拿人,不能奉陪了?!?/br>
    “緹帥,張福有件事說的不差,下官確是沒有張恕的罪證,如此擅拿一府黃堂,怕是市語喧嘩,不利風評?!睆埗^小心地將自己的擔憂說出。

    “錦衣衛偵緝百官,奉旨行事,何懼人言!”丁壽冷冷地乜視張禴,“張恕是否有罪,不在證據,而看本官心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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