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舞樂琴臺
一曲唱罷,絲竹漸收。 一個身著軍服的小將,拉著一柄玄色軍旗從臺下跑過,軍旗所掠之處,紅色帷幔翻轉為金色,臺上人、物撤下一空。 忽然,鼓聲擂起。鼓點急促,鏗鏘有力,正是戰鼓。 一人身著玄色鎧甲,腰懸長劍,疾奔上臺。身后眾人皆著玄色軍衣,手持長矛,一擁而上,簇擁著前方將軍,伴著鼓點以長矛擊地,鏗鏘有力,氣勢恢宏。 金色的帷幔隨風鼓起,正是沙場點兵,征伐萬里的景象。 將軍唱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歌者聲音渾厚,配合著鼓樂的節奏,大氣磅礴,威武悲壯。 李太后掌擊椅上雕龍扶手,喝彩道“新婚燕爾,不戀柔情,鐵甲戎裝,上陣殺敵。如此氣魄,當是我大魏好兒郎!” 身后眾人也跟著陣陣的喝彩叫好。 編鐘聲漸起,鼓聲消逝,眾將士撤下,唯余玄甲將軍。 琵琶弦起,曲調一轉,從蒼涼的征伐之聲慢慢換化為輕盈的韻律。 一名身著彩衣的舞姬,赤著足從織毯上輕盈地走來,旋轉著舞到將軍身邊,頭上的金冠上幾個精巧的鈴鐺來回碰撞,傳來陣陣清脆的鈴聲。 空中撒下條條彩錦,織成一道帷幕,儼然浮華旖麗的溫柔之鄉。 將軍與舞姬對視,唱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br> 冠帶金鈴!宋凝香暗暗吸了口涼氣,宋星河的膽子真的不??!金鈴是舞姬特有的配飾,所以臺上這個舞姬演繹的正是她本身。 這幾年大魏朝局安定,與四方商貿頻繁,長安日漸繁盛,舞樂也隨之興起。即是以歌舞形式演繹故事,多是天子大得、王侯將相、征伐鼓舞這些戲碼,出格些的不過是才子佳人、風流名士的故事。但從沒有人敢把舞姬這樣的身份編到故事里,還要呈到太后鳳儀前,不知宋星河是無知無畏還是別有用心。 李太后見到頭戴金鈴的舞姬上臺,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輕顫了幾下,宋凝香端坐起身子,宇文葵輕蔑一笑,都被坐在她們身后的星河看在眼里。 將軍將樂姬右手執與胸前,隨著琵琶的節奏,兩人嫻熟的跳起胡旋舞,雙腳配合著旋轉蹬踏,玄甲與霓裳齊非,回旋承轉,演繹出思慕、追求、情定的起伏與變換。 此間瑟聲挑起,節奏輕緩,綿長哀怨,聲音慢慢從明快的琵琶聲中振起,漸漸壓過。 琵琶聲音漸弱,將軍和樂姬依偎著相扶而下。 忽然,“鏗”一聲,琴聲再起,清樂之調,凄婉哀傷。 琴臺彩錦不再,頃刻飛絮如雪。 一身紅裝夫人身披白袍,踉蹌著踩著曲調行到琴臺中央。 歌聲字字帶血,聲聲如泣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夫人嗚咽唱罷,一個趔趄,倒在臺上。落絮層層灑下,片刻白了頭發,掩了紅妝。 一曲《白頭吟》在琴瑟合奏的悲鳴之曲中,凄凄切切,反反復復,情義決絕,愛恨綿綿,臺下無不傷心落淚。 “混賬!”見紅裝夫人倒地,太后面色大變,忽然間勃然大怒。 她從座上站了起來,寬大的衣袖,帶倒了桌上的茶水。 茶盞落地,清脆的破碎之聲,驚得全場眾人不敢吭聲。 臺上表演的眾人和臺下的宮人跪成一片。 “大膽,如此傷風敗俗,不尊禮教的舞樂是何人所作!”李太后氣的雙手發抖,指著臺上厲聲詰問。 宇文葵趕忙站起來,扶住滿臉怒容的太后。 在臺下一側的宋臨川正欲出來領罪,遠遠卻見到星河沖他輕輕搖頭。 星河站了起來,走到太后面前,緩緩跪下,“稟太后娘娘,這場舞樂正是臣女所作?!?/br> “你是靖國公的女兒?好大的膽子!作出男子功成名就背棄妻子,與低賤的舞姬茍且下作這樣的舞曲,竟然敢呈到御前來表演!”太后重重坐下,指著星河厲聲呵斥道。 此前,宋凝香一直擔心,太后不會有所感觸,萬萬沒想到太后如此動怒。事已至此,談何置身事外,她扶著肚子,跪倒在星河旁邊。 “母后息怒,星河也是為了成全兒臣一片孝心,才做此舞樂。她少不更事,只圖熱鬧,沒有想到許多?!?/br> 見到宋凝香替自己求情,星河感到一絲溫暖。在宮中浸yin多年的堂姐,終究不會背棄家人,明哲保身、置身事外。今日之事,雖無萬全把握,為了她這一絲情義,自己也要奮力一搏。 “太后娘娘息怒。臣女雖讀書不多,尚懂得圣訓之禮,這場舞樂還未結束,懇請太后能夠觀賞完?!毙呛盈B手于眉間,端正的跪拜,“舞曲終了,您若要治罪,臣女甘愿領罰!” 李太后帶著一絲厭惡的神色,銳利的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星河,冷冷地說道“興致全無,擺駕回宮吧?!?/br> 星河還欲開口,卻被身旁的宋凝香伸手拉住。她轉頭對上宋凝香的臉,只見對方難掩焦急的神色,正沖自己暗暗搖頭。 一面不甘心錯過這個機會,一面自己也并不真的了解太后,真的沖撞了她恐會連累到貴人。 正在她左右為難之際,適才站在旁邊,一臉幸災樂禍的宇文葵卻忽然開口說“母后,不如一看呢。我也覺得國公府的小姐飽讀詩書,絕不會跟坊間俗人一般,寫些妻離子散,擾亂綱常的曲樂?!?/br> 太后看了她一眼,慍色稍緩。 宇文葵又試探著勸慰道“母后,您先緩緩氣,千萬別為小小舞樂壞了心情。這故事剛剛演起,葵兒很想看看后面的好戲呢。您就當施恩給我了。好不好嘛?” 太后對她的請求并沒有回應,起身就要走。 “奴婢拜見娘娘!”不遠處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傳了過來,幾個宮女正攙扶著一個老宮人,向太后跪拜。 見了那宮人,李太后的臉上露出幾分喜悅的神色,“錦瑟,你怎么出來了??炱饋?!咳喘好些了么?” 老宮人一頭白發,滿臉皺紋,面色柔順平靜,暗壓著咳嗽,“咳咳咳……奴婢聽著琴臺這邊熱鬧,精神都好多了呢,剛才遠遠看了舞樂,新鮮有意思,忍不住走近了些?!?/br> “快到這邊來。你跟了哀家這些年,竟不知道你喜歡舞樂。只要你能覺得舒服些,就讓他們天天在這演?!崩钐笥H自扶著老宮人坐到自己身邊。 星河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原來貴人早有準備。 這位老宮人,正是太后身邊的錦瑟嬤嬤,她的一生隨著太后一起跌宕起伏。少年時起,便在深宮中陪伴、幫助身處弱勢的主子一路從婕妤步步登上皇后之位,出生入死,忠心不二。甚至,當年依蘭貴嬪意圖謀害初生皇子的李婕妤時,她拼死直諫,在御前以身試毒,痛斥貴嬪罪狀,護住了主子,自己卻落下重疾,明明和太后差不多的年紀,身體已破敗如絮,命不久矣。 宮里人都知道她與太后的情誼,早已不能用主仆來形容。此時她的一句話,勝過了所有人的求情和勸解。 李太后本也覺得舞樂牽動人心,曲子精妙,演繹足夠精彩。經宇文葵一勸,錦瑟嬤嬤一來,氣也消了大半。 她回身坐下,沖星河擺擺手,“行了,讓他們繼續吧。你的板子先記著,看完了一起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