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君子之約(上)
星河悄悄回府,時候尚早,讓綠蕪叫了各房管事mama來問話。 一一聽了本月開支用度,逐一盤問了一遍才放她們散了。 如此一來,府上所有人很快都知道了,小姐正盯著各房要尋差錯,無不仔細反復盤查,忙活起自己手中的事務。 待到酉時月落,她才換上紅葉為她準備的一身黑衣,梳了個騎射的辮發,悄然騎馬出門。 夜色已深,路上沒什么路人。到上大將軍府所在的永興巷外,她便將馬匹安置到暗處,悄悄摸到楊府后院的矮墻邊,再翻墻而入,悄無聲息地潛入府中。 各家的祠堂并不難找,一定是在府邸的最深處,以示對祖先至高的恭敬。 她從袖中取出一方寬大的黑色面巾,系在面上。借著斑駁的樹影遮蔽,輕松避開幾個府兵的巡邏隊伍,直接往上大將軍府最深處摸索而去。 小時候她膽子很小,特別怕黑,卻又愛聽老媽子們說些怪力亂神的故事,常常嚇得夜里要去求母親同睡。母親便懷抱著她,說自己少時跟著外祖的商隊北上大漠、南下江洋的故事,告訴她江湖兇險卻無妖無魔,世道雖亂變的卻是人心,人身正則無所畏懼,慢慢的她也不再怕那些杜撰出來的妖魅之事。再到后來,夜里溜出門和獨孤莫云去喝花酒,都是家常便飯。 今天獨自進了人丁稀少的楊府內院,她倒一點不覺得害怕。 越往里,巡邏的府兵越少,直到莊嚴肅穆的祠堂外,周邊已空無一人。祠堂外柏樹森森,寒鴉聲聲,有些滲人,夜巡的隊伍都遠遠地繞道而行。 祠堂院墻很高,不借助外力翻進去絕無可能。她環顧四周,確定并無一人,才潛行到門前,想要破鎖進去。 走近了才發現,大門上的鎖是開著的,并無半點破壞的痕跡,看似是忘記鎖了。 雖有陣陣隱憂,可是錦囊很可能近在咫尺,實在舍不得無功而返。 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推門而入。 眼下,月色正好,照的祠堂前廊相當的亮堂。 借著月光,她順著前廊大約走了一百步才到中庭,中間是一處天井,天井對面便是祠堂正廳。如無意外,佛讖就供奉在大堂的祭桌上。 一切相當順利,她反倒有些緊張,快步從天井一側的小道繞過,閃進了正廳。 祠堂正廳進伸很遠,在深處的祭桌月色照不太清楚,看不清具體的位置。 她從腰間取出一個火折子,打開輕輕一吹,蠶豆大的明火便從上面竄了出來。 她小心的捏著火折子,正要去照前方的祭桌。 忽然一個暗影從一側閃過,她手中的火折子被打落在地,旋即被人踩滅。 同時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一把劍已經搭在她脖子上。 “不要動”,一個少年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這聲音有些虛浮,似乎剛在幾個動作,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星河適才受了驚嚇,聽到這聲音略微放心。此人一定身受重傷,似乎是躲在這里,并不是楊府的守衛。 她故作怯懦的說道“我只是個偷東西的小蟊賊,打擾了。請少俠放我一條生路?!?/br> 那邊聽到此話也松了一口氣,劍鋒暗收。 還未回應,持劍之人便一個踉蹌重重的倒在她身上。 經不住力道的沖擊,星河被撞倒在地。那人順勢砸下來,把她重重的壓在身下。 星河后背觸地,砸的生疼。 她扶著少年的兩肩,想要推開他。右手卻摸到一陣冰冷的黏膩,伸到月光下一看,是半凝結的鮮血。 原來他左肩有傷,此刻大概是失血過多昏迷過去。 星河吃力的推起少年,自己才坐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將他拖拽到月光下,借著月色仔細檢查了一番。 這少年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一身玄色騎裝。鼻梁高挺,眉峰冷峻,樣貌俊美,不見絲毫兇狠之相。此時臉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雙手冰冷,左肩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簡單的扎了幾道布條,血還在流著。 星河心里暗嘆,受了這么重的傷,流了這么多血,剛才出手的速度還能那樣快,此人武藝定是相當了得。雖然他身上并無其他外傷,單是肩上這一道,若是放任下去,一定撐不到天明。 不知他是何身份,也不知他因何在此地,星河卻對這個素不相識的少年起了惻隱之心。 平日里常和宇文衡他們在校場練習騎射,她也看過兵士們處理傷口,卻從沒親手試過。沒有經驗,更沒有把握,只能全力一試。 她撿起剛被踩滅的火折子,用力吹了吹,一絲火星再次騰起。 借著微弱的火光,她摸到祭桌邊上。 桌上有一銅鑒,內盛清水,這是世家祠堂都會供奉的無根之水,每逢降雨便會更換,她用手指沾了少許一嘗,水還算干凈。 銅鑒右手邊是一方銅尊,里面的物件讓她欣喜不已,是一把筮卜用的蓍草枝。這把蓍草枝經過炮制打磨,通體烏黑,摸在手里很光滑,是上好的卜器,更是傳家的寶物。 “楊家先祖,多有得罪”,她念叨著取下幾根蓍草枝,用匕首細細的刮下粉末。 蓍草枝經年干燥,刮起來并不費力,不一會便足足刮下一把細細的草灰。 反復檢查過少年傷口的位置,她用匕首沿著他的左肩,割開整個衣袖,猙獰的傷口徹底暴露在外面。 借著月色,星河捧了銅鑒中清水,仔細為他清洗好傷口,又用水和了剛才刮下的草灰,敷在傷口之上。 商隊在外行走,時常露宿荒野,受傷了也常要就地取材。而蓍草汁正是一種常用止血藥,星河暗自祈禱,這把蓍草枝的粉末仍能有用。 下一步要包扎止血!她環顧四周,卻遍尋不到布條。只得扯下面巾,撕成幾條接在一起,從傷口根處往外,壓緊了層層包扎好,希望可以暫時流血,等找到佛讖后再想辦法帶他離開,找個大夫醫治。 等到她包扎完畢,少年肩上流出的血明顯減少了。 星河松了一口氣,脫下身上的外衣為他蓋好,自己拿了火折子到祭桌上繼續找錦囊。 祭桌不大,很快她就意識到,這楊府祠堂大概是撲空了。轉念一想,放在佛堂也說不定,此時天色尚早,再去找找也來得及。 想到這里,她下意識的回頭去看。 卻是一驚!那少年已經醒來,正坐靠在墻邊,雙眼緊盯著自己。 不同于外表的冷俊,他的眼睛卻不兇狠,甚至是干凈清澈,帶著誠摯和意氣,讓人很容易放下戒心。 四目相對,星河手上的動作也僵住了。她暗暗責怪自己太疏忽,如若對方剛才出手偷襲,自己恐怕又要受制于人了。 雙方互相揣測,都不敢輕舉妄動。 星河第一次與陌生的男子這樣對視,自己又正在偷東西,感到臉上一陣陣微燙。 良久,少年輕咳一聲,捂著傷口問道“你來偷什么?” “我救了你,是不是先回答我。你來做什么?”星河邊說著邊移到少年的長劍邊,用腳把它往遠處推了推,確保他不會一躍而起持劍砍了自己。 “我家丟了東西”,少年掃了一眼自己的劍,喪氣地說道,“很重要的東西?!?/br> 星河見他放下戒心,順著繼續問道“所以,你來楊府祠堂找東西?” 少年不置可否,繼續說道“我在這里等人?!?/br> 原來如此。星河輕輕一笑,這個少年真的是一點都不會騙人。 她端直了身子,拱手行禮道“失禮了,原來是楊家少將軍?!?/br> “何出此言”,少年一臉驚詫,凌厲的目光掃在星河臉上,努力地想要探尋些點什么。 “將軍這柄劍,雖然樣式普通,但是以精鋼鑄成,劍柄吃重、劍鋒輕薄,是戰場搏殺所用,劍刃上布滿了細痕,是一柄久經沙場的劍?!毙呛佑沂种噶酥覆贿h處月光下青芒閃現的劍,繼續說道“所以我猜將軍是軍中之人。你身上的玄色騎服,領口、袖口窄而緊,是西北軍的樣式。你身受重傷,卻與人相約在上大將軍府,而且是祠堂如此隱蔽之處,必然是府上之人?!?/br> 眼前這個身形嬌小、眉清目秀的小賊竟然一眼看穿自己,少年心中更加震動,努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 見他沉默以對,星河知道自己猜對了。今日之事被主人撞個正著,自己是逃不開了,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將軍既然是府中之人,又因何要掩人耳目呢?想來因為外將無召不得入京,您是上將軍身邊的人,而且是偷偷潛回京城的。再看將軍的年紀、身手和對府上的熟悉程度,不破鎖就能進入祠堂重地,這些非是楊家的公子而不能?!?/br> 少年見她一字一句娓娓道來,不由得暗嘆,自己幼年從軍,疆場殺敵無數,如今身家性命就這樣輕易被人拿捏在手上,不由自嘲地苦笑道“你果真不是一般的蟊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