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玄天宮(上)
有獨孤莫云一手打點,參股樂坊之事辦的相當順利,三日后官府文書便到了。 三人按約交付,月娘也不含糊,當日便給樂坊換上“追星攬月”的牌匾。還按照獨孤莫云的要求,敲鑼打鼓地張貼告示“樂坊整頓,停業一月”。 原先攬月坊雖然面積足夠,可是長久未修繕,內部裝飾陳舊。獨孤莫云行事苛求完美,誓要把他頭一份親自執掌的生意做得有聲有色,于是從督著樂坊翻修,到聘請成名樂師,再到購買樂姬、舞娘無不親力親為…… 有財神爺重金砸坑,月娘每天樂得跟前跟后的忙活起來。 時間飛逝,一晃便是半個多月。 正逢父親休沐,一早他便帶了趙姨娘去西郊賞桃花去了。 星河用過早膳,打算溜出去看看樂坊修繕的進度。 紅葉忽然來通報,說宇文公子和獨孤表少爺來了,正在偏廳等候。 她匆匆趕到偏廳,只見二人正在對弈。 獨孤莫云背對著門,手執白子來回比劃,口中念念有詞。 他素來不愛這些,難得今日下得這么投入。星河遠遠站著,不想過去打擾。 這時宇文衡卻望見了她,立刻停下手,屏退了一旁伺候的婢女,“昨日收到臨川哥手書,他自南梁尋方歸來,已至玄天宮?!?/br> 聽到這個消息,星河又驚又喜,“哥哥真是偏心,一走就是一整年。我這個親meimei都沒個只字片語,倒是寫信給四哥了?!?/br> “你這洛陽、長安居無定所的,臨川怎么給你寫信?被姨丈收到就麻煩了?!边@聲音一出,星河才發覺,宇文衡對面坐著的并不是獨孤莫云,而是表姐獨孤渃。 她與獨孤莫云一母同胞,本就相像,此時又扮著男裝,兩人竟有八九分相似,只是聲音和身量上相差了一些,難怪連紅葉都沒看出來。 親兄妹之間,區區一封家書,確實可以是個大麻煩。 十年前,靖國公嫡長子宋臨川被族譜除名、逐出家門的始末,在長安城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先皇篤信佛教,極為倚重龍門寺覺明上師,尊為國師。常命他為王族貴胄和世家子弟們批命,并寫作佛讖送入各府。 既然是讖言,自然是有好有壞,得了好卦的世家多上書稟告,若是讖言不吉,大多都會私下收好,不再外傳。這佛讖本來也是尋常事,可偏偏到了靖國公府這,差點釀出兩國戰事。 當年,本該秘密送到宋之孝手中的佛讖,卻在匯集了各家大族的文會宴上不慎丟失,又被人撿到還前當眾念出來。 最要命的還是那道讖言“灃水西引,禍亂山河?!币庵杆駜措U萬分,將會禍國殃民。以至于宋之孝羞憤難當,當即要擅殺年幼的嫡子宋臨川。 若是其他世家,擅殺一子,保全皇恩,也便罷了??善竾蛉藢m沁,出身東齊名門,又是家族長房獨女,當日豁出性命,拼死護子,血濺廊臺。 此后,她父親宮家族長宮澤更親臨長安,宋、宮兩族針鋒相對,爭執之下幾近反目。 宋家是大梁世家,宮家是東齊財閥,兩家在兩國各有盤根錯節的勢力,相互牽扯起來,事情越鬧越大,引得兩國朝堂震動,幾乎要刀兵相見。 千鈞一發之際,獨孤家出面斡旋,兩家最終妥協。年幼的宋臨川保住性命,卻被族譜除名,悄悄送出京城,兩族約定均不得再尋他,由他自生自滅。自此,宋家再無人敢提起這位大公子。 那時星河年紀尚幼,對哥哥印象很淺,只是每每見到母親暗自垂淚,才會想起不知身在何處的哥哥。后來偶然偷聽到舅父稟告外祖,宮家暗衛輾轉打探到,宋臨川被送到了凌陽州,被一個叫做道觀玄天宮收養,但宮家決不能違反約定擅自照拂。 宮家不可以見,宋家不可以見,她卻只是半個宮家人、半個宋家人,星河從沒把自己放在此列。凌陽州距長安不過一日快馬的路程,等到年紀稍大些,住在長安時,她便常跟獨孤莫云、宇文衡偷去玄天宮看望哥哥。 獨孤渃跟宋臨川同年,自幼青梅竹馬感情深厚,也常跟她母親編些理由,隨他們一同前去。 一年前,宋臨川忽然來信說要去南梁,尋找散軼的華佗青囊藥方。之后不久,南邊便傳來梁國動亂的消息,星河不敢告訴當時正病重的母親,只能自己一個人暗自擔心。 一年,不長不短。 哥哥歸來時,此間卻再沒有了那個,常常為他垂淚的母親。 母親的離世,近日發現的種種問題,讓星河想馬上見到哥哥,她連忙喚來紅葉。 “速去備馬車,先前準備的筆墨紙硯、衣衫被褥、糕點雜物都裝車上?!?/br> “不必了,我府上的馬車就停在外面,載了渃jiejie半車東西,加上你的也沒問題?!庇钗暮鈹r下急著往外跑的紅葉,又囑咐道“外頭風大,去給你家小姐加件斗篷?!?/br> 不多會星河便收拾妥當,她披散了長發,白色長裙外,罩了一件寬大的玄色斗篷。斗篷的帽子寬大,遮住了她大半邊臉。 臨行前,星河對送她出門的紅葉耳語道“這次也許要多去上幾日。若是有人問起,便說我去獨孤府陪渃jiejie了,要與她小住幾日。家里的事你和綠蕪商量著辦,都說是我的意思?!?/br> 往常每次偷去凌陽,星河也都是拿獨孤渃作掩護。表姐是名門閨秀,飽讀詩書、能騎善射,又難得的性格爽朗,深得長輩們喜愛,宋之孝對她們表姐妹之間親厚,也一直很滿意。 為掩人耳目,到凌陽向來是輕車簡從。今日也是一樣,星河坐著馬車,由獨孤渃的貼身侍女秋鳶駕車,宇文衡和獨孤渃騎馬左右并行。 遠遠的見到宇文府的馬車,道上行人、馬車紛紛避讓,大魏第一權臣的家族總讓人望而生畏。 馬車的速度遠趕不上策馬,趕了整天路,直到日頭偏西,一行人才到玄天宮所在的青巒腳下。 山下守門的師兄各個孔武有力,幫忙抬了幾個大箱子就往山上去,步伐輕盈只當是練功。 星河和獨孤渃兩人不多會就落到后面,近千級臺階,走的獨孤渃大呼要到后山建個滑鎖。 玄天宮地勢很高,四周幾乎都是斷崖。 宋臨川住在經堂西側閣樓上,山間的晴霞霧靄盡收眼底。 當年他被當做孤兒送到玄天觀,由主持出塵法師撫養長大。十年來跟著師父潛心鉆研道藏經書、醫術、丹術,后來索性住到了經堂,方便時時翻閱書卷。 星河登上閣樓時,見到哥哥一身素袍,在房外露臺上打坐念經,念得正是往生咒。 “哥哥”,星河自他背后輕喚一聲。 宋臨川紋絲未動。 星河眼睛一酸,一行熱淚滑落下來。 當年文會宴后,哥哥和母親被軟禁府中,又高燒了三天三夜,雖然最后撿回一條命,卻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后來,出塵法師教會了他讀唇語。 哥哥在與人交談時顯得輕松自如,時常讓周圍的人忘記了,他的世界其實是一片寂然的。 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悲傷,星河抖落帽子,撩起長裙,奔到哥哥面前。 宋臨川望見了她,眼里都是溫柔疼愛。 星河伏在他膝上,眼淚奔涌而出,瞬時泣不成聲。 母親過世,世家大族禮儀繁瑣,治喪事務繁雜,事事皆由她親手cao辦。這幾個月,一切似乎都很不真實,她甚至沒有感到過多的悲傷。直到此時此刻,才發現原來這份悲傷就在心頭,憋悶的情緒和眼淚終于在哥哥面前潰堤。 “衍兒,辛苦了?!彼闻R川輕輕撫著星河的后背,在他心中母親的形象早已模糊,但聽聞她仙逝,仍清晰地感受到某個聯系的斷裂,心里空了許多。 聽到哥哥喚起自己的乳名,星河更是悲從中來,母親過世后很久沒有人這般喚過自己了。 她靠著哥哥的肩膀,悲泣了良久,似乎把所有的悲傷和懷念一次全部流盡。 夕陽的余暉照到露臺之上,輕風拂過,經樓邊高聳的杏花樹撒下陣陣細碎的花瓣,在風中婆娑起舞,落到兩人的發間和衣衫上。 這樣輕緩的風,柔美的景仿佛能緩釋憂傷。 悲傷過盡,與哥哥并坐在一起,靠在他肩頭,星河的心中多了幾分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