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竹馬車
郭父見到馬車,面色更加可怕。上了年紀的老俠客,這輩子什么沒見過,生死出入,仗義jian邪自都在閱歷之中,很難想象竟然會有什么物事能讓他登時悚然變色。 只這一楞的功夫,那雙頭大紅馬車已經齊整整的頂入廳堂。那馬車好不霸道,將本來把守門口的四派弟子包括程桐在內都震飛到堂中。郭父身手迅捷,兩臂高舉,一手一個于空中接住兩人。其余弟子盡是昏暈吐血,個個傷的不輕。多虧陸欽飛死力相救,程桐才受了些輕傷。 郭父心知對方來者不善,馬步橫陳,攔在雙馬頭前,向身后擺擺手,示意其余莊客趕忙回避。馬車上端坐一名車夫,粗布衣大斗笠,彎腰駝背與普通車夫并無二致,然而他身后那通紅的大車棚著實詭異。車夫一言不發,車棚上紅簾抖動,傳出一個清麗的少女聲音“郭父,你可還記得奴婢嗎?” 郭父心中聳動,為之一震。眉目微蹙緩緩沉聲道“記,記得!”四派弟子本來也只有二三十人,被這馬車一震,傷了大半,倒好似那馬車甚有分寸,并未有一人重傷身死的。余下弟子要么扶起傷者,要么亮明兵刃,刀槍劍戟都對準著這大紅馬車,卻無一人敢略雷池一步。 那女子聲音又道“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最怕是出了什么漏子,又不敢跟主上交代,自己又沒那個能耐去填補。莊主乃是一方豪杰,武功卓絕,家財萬貫。向來都只是呼來喝去,頤指氣使,哪里會顧及我們這些下人的難處!” 眾人聽那女子的言語,聲聲凄切,如泣如訴,個個不免有些憐憫之意。然而見她馬車恁般霸道,一出現便傷及大半,又心中不敢放松些許警覺。只感覺那大紅簾內,不斷滲處逼人寒氣。 郭父聞聽車內言語,雖然馬步不敢放松,面色卻更加慘白,聲音似乎有氣無力,答道“哪里,哪里,老夫深知小姐的意思!”這一言一語的來去,聽得眾人有些糊涂,這馬車內的女子自稱小婢,但是郭父的言語對答卻比小婢還要低聲下氣。 “哎!小婢也不過服侍天顏,代為傳語辦事,能結識各路豪杰,是前世積下的福分。更得江湖朋友照拂,個個信守承諾,來利去益格外分明,未得有些許欺人詐己之能為,小婢在此拜謝了?!?/br> 郭父這時候雖然神色依舊鎮定,但是他內心之中的恐懼的確有目共睹。他連連朝身后擺手,示意各莊丁趕緊退回后堂,是散是戰,先權做準備。那畢正堂心里明白此時情勢,重劍一挺,將周遭弟子聚攏來擋在正堂中,看架勢是要與對方做個較量。 這時候程桐靠在陸欽飛身側,連連道謝“多謝陸大哥搭救,要不然小弟還不得斷了幾根肋骨也說不定!” 陸欽飛哪里顧得到程桐,兩只眼睛全然的盯在那馬車之上,恨不得登時窺破那紅簾,瞧透那車內的玄機。這時候腳邊一聲慘呼,嚇得程桐差點栽倒,正是那秦仁刀沒了命的呼喊著“小的該死,小的不該有貪心,我本來得了棋子的,孤竹君老人家高洪雅量,網開一面吧!” 車馬內的女子只是淡淡的說了句“你的事不是小婢經手的,蓮jiejie的事自然是她自己來料理?!边M而聲音突轉狠厲“郭父果然是老江湖了,竟然還想著要算計孤竹君一道。我家主人見你可憐賜你駑馬之血的靈藥,可是信諾不改。你那傻兒子現下懷中正抱著的一壺,不妨打開喝一口試試,瞧瞧是不是登時便可以把那癡呆的毛病治好了!” 郭父被她言語說的,倒是有些自己不守承諾。說道“玉夢小姐若責我不守信諾,老夫六十幾年江湖,還是第一次為之。江湖之大,豪士無數,盡皆為這屏岳山一物所累。今老夫拼得不守信諾之名,愿以一身擔此生死,如何發落,但憑孤竹君吩咐,只求放過我莊客家人?!?/br> 女子冷笑一聲,鄙夷道“江湖上人人聞聽孤竹君之名喪膽,目睹貔貅馬車之貌心驚。卻不知我孤竹之人皆摒棄殺伐,剛剛雖出手冒犯,卻也未曾傷得一人性命!更何況我家主人向來信守承諾,否則百十年來也不會年年都有數不清的豪士登我冰峰。主人既然給了你解藥,你自當拿去治你兒子便是?!?/br> 郭父也是江湖上有名頭的一代高手,若是平時聽這女子如施舍一般的語氣,不說發作卻也當厲色相對,須得向對方討教幾招方才能解心中之氣。這時候卻全然不同,聞聽那女子允他用駑馬之血治兒子的癡呆,心下歡喜不已。竟全然不顧一莊之主的身份,連連拜謝“多謝小姐,多謝孤竹君開恩!” “只不過,這幾十年來,尋上孤竹的江湖人,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功夫不濟的,我家主人也從不嫌棄,賜予他幾本仙籍,練好了再辦事也是常有的。若是打不過人家,被人家刀劍劈死了,拿不到物事沒臉回孤竹的,自己躲起來毒發身亡的也都數不勝數。當然也有些聰慧的人,想著能不能挖個漏子欺騙我家主人,想得了便宜卻又不守信諾,只可惜你們這些人的算盤打錯了。我家主人不會反悔破諾言,自然也不會讓這個諾言被你破了!” 畢正堂和郭父心知肚明,這馬車中的女子對這枚棋子勢在必得,此刻屏岳山弟子就在眼前,然而卻不便拿出。郭父此時反而面色剛毅,面露倔強道“剛剛這位秦仁刀兄弟以駑馬之血要挾老夫,老夫拼著我那孩兒再也治不好癡呆的病癥,也不肯將棋子交出,如今卻又如何能破了初心將棋子交與閣下!” 那馬車也不再說話,只紅簾起處,忽然一只長臂從車內伸出,眾人均瞧那手臂速度之快,如同當空閃電,一招之下,大多數弟子都沒有瞧清楚。郭父雖然行走江湖幾十年,卻也是罕見如此凌厲的手法,連連向后退卻,根本無暇閃身躲避。身側畢正堂一見之下,心知郭父這一招恐怕就兇多吉少,莫說此人還留有后手。趕忙重劍撩起,斬向那一條長臂,長臂立時在空中畫了個圈,袖中勁風突射,將畢正堂重劍隔開,郭父趁機向旁側跳脫。 長臂回收,車中女子嗔道“畢正堂,你也想來管閑事嗎?郭父妄稱俠義,卻絲毫不解當世大道??v有豪情,也不過是騙一騙你們這些江湖小輩罷了!” 畢正堂聽得心里有些氣惱,一個黃毛丫頭竟然敢稱自己是江湖小輩,雖然說剛剛那一招的確身手很快,可是現在在自己的弟子面前這個面子可不能失,咬著牙根也得叫個板,回道“旁門左道,自然不同江湖俠義,竟然妄稱孤竹冰峰百十年來名震江湖,在我廣陵派看來,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畢正堂也有些心計,抬出廣陵一派,想那孤竹的人便是厲害,卻也不敢隨意動手。 “嘿嘿,不過一個區區的廣陵派而已。我家主人號令遍及江湖,天下大派無有不受我驅策,為我奔走之士,北及林胡,南抵甌越,五服之中,何人不知!此乃天下大道。反觀今日你不過仗著一人熱腸想挺身俠義,那也是想得太也天真。且不說每年登孤竹的江湖人如秦仁刀這般草芥之徒已是無數,便非你廣陵派所能及。但講今日此堂之中,你畢正堂號稱師叔,位列尊長,請問一句,你那江湖俠義武林安泰的宏愿可能號令起這四派弟子,拼死護住無忌山莊莊主手中那一枚棋子?” 畢正堂畢竟不肯認輸,先喝了一聲“廣陵弟子,排五律陣,其余門派弟子,在兩翼各結陣仗,護衛莊主,不求臨陣制敵,但求保全自身,以達對手知難而退目的!” 女子微微一笑“這發號施令的樣子還挺有些將才,只可惜那酸腐的老套辭令,又能有什么威力?!痹捳Z未落車中長臂又出,忽的抓住平陽門一個弟子,那弟子本來身著甲胄,手持長戟護衛在廳堂左翼,哪知這一眨眼功夫便被車中長臂拿住,還未反應過來心神,那長臂一縮,將他硬生生抓入車中,長戟咣當砸在地上。進而接連傳出那弟子在車中的慘呼。一時間變起倉促,隨行的幾個平陽弟子見同門被擒,大有一哄而上將人搶回的氣勢,畢竟這只不過是一輛馬車,總也比那千軍萬馬要容易得多。陸欽飛趕忙擋在平陽門弟子身前,雙手展開道“不可亂來,先看清楚情勢!”各位平陽門弟子見到陸欽飛,紛紛稱呼他“師兄”,程桐只是耳中聽聞呼喊聲,但現在在陣中,畢竟不好分神去瞧。 車中女子笑道“看來還不怕!”言畢又一抓伸出,將無終派一名弟子抓入車中。程桐這一次倒是看得清楚,就是剛剛跟李小和斗嘴那位無終弟子。這兩抓速度甚快,跟剛剛襲向郭父那一招一模一樣,那郭父年逾六旬,修為深厚尚難以抵擋,這四派的普通弟子更不是那車中女子的對手。 女子此時音調轉厲“還有哪個不怕死的可以試試,這車馬雖小,卻還容得下在座各位?!彼呐傻茏勇勓?,盡皆面有懼色,莫說陸欽飛還擋在身前,現在那些平陽弟子也已經隨眾人后退了好大一截,把陸欽飛一個人突兀在前。 畢正堂怒喝道“各位弟子,正堂雖為廣陵弟子,卻也是各位長輩。我輩行走江湖,講求正直俠義,豈能因生死之懼,俯首邪魔外道!”這時候莫說別派弟子,便是廣陵派自己,也是心驚膽戰,程桐一雙眼睛死死扣住那大紅車棚的簾布上,生怕下一個抓的就是自己,他心里念叨著“自己一定要氣勢足起來,萬不能讓對方看出來自己功夫最弱,否則下一個肯定要抓自己!”這幾個廣陵弟子也就是礙于那畢正堂站在身后,雖然早已嚇破膽,卻不敢退卻半步。 這時候那車中女子又道“論功夫,我一眼便能瞧出孰強孰弱。郭父修為深厚,畢先生也是個有些根基的高手,你們能行俠仗義,口口聲聲說什么道義,那是因為你們自負武學,自以為至少還能見招拆招比劃個個把回合。但是那些小輩弟子,哪里有爾等這些功力,他們心中現在想的恐怕就是下一個莫要輪到自己被我抓進車中,這些弟子入門尚淺,功力不足那也是很常見,你讓這些比平民百姓稍微有點功夫的弟子,來承接你那高尚玄虛的道義一說,恐怕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何為道義!” “哈哈哈,”女子說起來反而有些得意,又道,“便如我眼前這位小兄弟,我看這廳堂之中,內力最差的便是他了!”程桐見她說到自己,心中更加驚恐,汗珠直抓著耳際的鬢毛往下出溜。 女子又道“我瞧他早已嚇破膽了,手腕顫抖的連劍柄都抓握不??!如果畢先生你現在允諾他們可以自顧逃命的話,我敢說他們比其他弟子跑得還要快!”說著那馬車中傳出駭人刺耳的笑聲,讓整個堂中的人盡皆心寒膽裂! 女子陰險一笑,第三次正是出手抓向程桐。畢正堂心中清楚,程桐入門方一年,功夫根基都十分淺薄,剛剛與車中女子過招時知她手段不在自己之下,這一招程桐是萬萬難以躲過。程桐心下也是明白,見對方向自己襲來,只把單劍在胸前胡亂的比劃起來,根本沒有章法招式可言。旁側四位師兄弟紛紛仗劍協助,畢正堂在身后欲待出手提程桐后頸,卻抓了個空。那長臂迅捷,畢正堂正好慢了一步,四位師兄長劍揮起,那長手早已從亂劍之中收回馬車中去,各位只得自恨動作遲緩。 李小和陸欽飛聽到程桐在車中慘呼,盡皆心中焦急。畢正堂怒發沖冠,跳出去便將兩把重劍斬向馬頭。郭父也從旁襲來,并肩制敵。這時候但聽得車中冷哼一聲,從進莊便未發一語的馬車夫將長鞭一揮,靈巧詭異,將畢正堂兩把重劍纏了個結實。畢正堂雙手角力,那車夫單手一提,兩人一上一下,在雙馬前后,僵持起來。 郭父窺得這個空隙,從旁掌風起處,襲向車夫。大紅簾內,猛然間勁風吹起,怒號盈天。霎時間數不清的長臂同時從車簾之后奔出,竟如鬼女亂發一般可怖,眾弟子直看得雙眼發花,功夫稍有不濟者,登時酸軟了雙腳,便撲跌在自己門派的陣中。 這一招千手鬼女的突襲,讓郭父措手不及,再回身應對時,肩頭、小腹、印堂皆中了對方掌力。眼見郭父一招之內被對手連創三處,雙腳踉蹌幾步,一口鮮血噴涌而出,畢正堂焦急萬分,手上勁力更加一成,卻只覺對方鞭子纏得更加緊實,讓畢正堂全然無法。李小和見情勢危急,大喊道“小武你還發什么呆,你遲到了我還沒怪你,這會兒別愣著了,趕緊出手!畢先生那邊吃緊,須得棄了兵刃方能脫身!” 小武心知這一招若是讓馬車中的人得手,勢必要失了屏岳棋子。飛身橫欄在郭父身前,撫月掌便要去拈對方長臂。畢正堂畢竟一派高手,現在在小輩面前被一個車夫制得要棄了兵刃,面子上還真是有些過不去,然而這份猶疑也就片刻的時間,心中知曉此時情勢危急,若真再有片刻猶豫,恐怕郭父今日便要命喪當場。 畢正堂與孟小武二人四掌,抵住車中女子萬千手臂的來襲。雖然在場人眾,也仍有二十幾名弟子,卻哪里見過這般恐怖的高手對決。那些入門時候的俠義誓言,此刻盡被性命攸關的顧慮所替代。在所有人的眼中,危亡時刻若是還能挺身執言,仗義為公,那只有那些江湖傳說中的大俠客,大高手才能,我等一干小人物只不過是因為世道戰亂,實在無法生存才拜入門派尋求謀生的一個僥幸罷了,哪里有心情去捍衛這樣偉大宏圖的一個俠義夢! 眾弟子紛紛退卻,唯陸欽飛還支撐著本門陣仗,尚未退卻。即便如此,廳堂之中也只有畢正堂和小武能夠憑功夫與對方稍微抵抗,車中女子卻仍舊不愿在此花費更多心力。小武只覺得那抵住自己的雙掌迅速升溫,火熱異常,兩只手下意識向后一縮。車中勁風四射,伴隨著這道強硬的內力噴發,剛剛被抓入車中的平陽弟子、無終弟子和程桐一起四散飛出。陸欽飛再一次承擔起接住程桐的重任。三個人隨著四散的內力飛出,雖然剛剛被抓入車中時呼叫哀嚎好不凄慘,這時候他三人卻并未有什么損傷,反倒是將周遭許多弟子砸倒。李小和被這股勁力推得連連靠墻,下擺的衣襟被撕開兩個大口子,整個一身袍袖成了綴布的開衫。 畢正堂和小武被對方內力壓制得連雙眼都無法睜開,只能躬身扎緊馬步,畢正堂勉力擠出一句“莊主小心,閃到我等身后,以求良機再尋破綻?!边@一句全然是廢話,在眾弟子東倒西歪的時候,那馬車中人早已將傷重的老莊主提入車中。一剎那這車馬就如同時光中的縮影一般,從空洞中快速縮小,退卻,直到只剩下一粒微光,消失而去。 在場的一片狼藉之中,眾人哼哈抱怨和哀號呻吟不斷。唯獨一個坐在輪椅上的青年,抱著一懷冰玉碎片,滿頭滿臉的鮮血。也不知那是他自己被碎片割破的鮮血,還是駑馬之血打破的殘留。卻只聽那青年口中喊了聲“父親,你竟這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