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And I love you so
有句臟話,叫狗日的中年。臟話說起來都是擲地有聲的,好比一件一件吹噓價值連城的東西被啪啪地當場摔碎在地上,無從挽回,只剩下買單作罷。然后,那又怎么樣呢?亦不過如此。這便是到了不惑之年的心境。 鄭啟光的四十大壽是在哪里過的,他自己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一天的雨下得真切,酣暢淋漓濕了大半個城,那個冷陌的城市在雨幕中竟一絲絲透出思念的氣味,他猛然發覺自己在想一個人。 很多年來,他已經忘了這種滋味,叫作思念。 那一夜,他躺在總統套房里,陌生女人的身邊,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的夜空,聞著一股不知從什么地方滲進來的潮濕清涼的雨氣,直到靜靜沉入夢鄉。 夢里有人對他說,生日快樂!歡迎你步入這狗日的中年。 那張說話的面孔唇紅齒白,美麗不可方物,竟是臟字眼也說得格外撥動心弦,雙眉輕蹙,縮緊鼻子,嘴形夸張把那兩個字活生生地噴在他臉上,是的,狗日。 他夢里的那個人,到如今他終于承認,是繆好時。 是這個女孩兒。在一周前披上婚紗,戴著戒指,裊裊婷婷向他走來,與他山盟海誓的女孩兒。似乎攜著他萬籟俱寂的青春回響,顛覆他已平復安詳的現世欲望來到他的生命,成為他功成身退的一座墓志銘。 這么說來,她對他的意義何其重要。而且他捫心自問,自己是愛上了她,并為了娶她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的。難道這不能算愛嗎? 不過在世人眼里他們的婚姻是個什么面目,只怕那些筆墨橫飛的記者已寫得入木三分。事實上,人們從來不在意真相,所以也無需看到真相。 像上海天空中永遠浮游著的一層灰色的云靄,像過去法租界的街道上苔痕斑斑的潮濕,沒有人會去問為什么,不過是上海本就該是這樣的。 今晚鄭啟光本不該帶繆好時來這間仍隸屬愷撒的地標酒廊的。不過他想不出在夜晚還有更合適他們婚后第一次公開露面的地方。 一進電梯,他就有些后悔。他料到有可能會有個把尾隨的記者出現,卻未料到會出現這樣多的記者在酒店大堂,穆陸源今夜竟也也在這里。 他看了一眼繆好時,她安靜地望著觀光電梯外的夜景,沒有聲音,連眼神都沒有想與自己有交集的意思。 蜜月回來后大多數時候,她都是恬靜的,面無表情也很少說話,他甚至會有種錯覺,忽然與她交談是種打擾。那一夜之后,這他媽是種什么感覺? 這時,電梯門開了,繆好時輕輕過來挽起他的手,與他同步踱進酒廊大門。 柏島酒店在這個財務年結束之前仍是穆家名下的產業,穆陸源會出現在這里其實也合情合理。 穆陸源像是順便過來坐坐的,在一個極不顯眼角落里落座,身邊是酒廊的經理joy叔。 看來他是來敘舊的,一朝皇帝一朝臣,據說joy叔已經提出辭呈,聶臣未批,來問過他。 穆陸源遠遠地側目望來,目光落在繆好時身上,片刻已收回。他自己又斟了一杯面前的酒,沒有讓joy服務,看來并沒有立即離開的意思。 他的行事風格一直都是外人看不太懂的,但是今晚鄭啟光明白,他沒有馬上離開是怕引起記者的興趣。 繆好時好像根本沒有發現穆陸源一樣,找了一個有熟人靠近舞臺的卡座坐了進去。 好幾個太太立時將她圍住,鄭啟光 有人起大哄,要繆好時獻唱一曲,鄭啟光鋼琴伴奏。鬧他們新婚燕爾,不負好時光。 鄭啟光望著好時,片刻過去,仍一語未啟,只是臉上的笑容慢慢僵住。 繆好時并未朝穆陸源的方向看過一眼,似乎毫不在意。她伸過手來,扶摸了一下他的鬢角,緩緩站起來,輕聲對他說生日快樂! 她的聲音低沉深邃,鄭啟光覺得像有一個憂郁的人念的旁白一樣疏離。 而她并未遲疑,真的走到舞臺上,坐在鋼琴前,翻開琴蓋。微微拖地的黑色裙擺攤在她身邊的臺階上,像一條死去的魚尾。燈光立刻聚焦過去落在她臉上,琴鍵上。 她只是目光如水地垂視著琴鍵,再也沒有人能洞穿她的心事。 “我不會彈生日歌,彈一首很久以前練會的曲子,來祝我先生生日快樂吧。希望沒有酒杯飛上來?!?/br> 有時候,出現在人群中央,才是一件真正寂寞的事。說完,她閉上眼睛,很認真地彈了一首曲子,邊彈邊唱,非常專注的,非常用情的,非常讓人難以忘懷。 她唱出第一句歌詞的時候,臺下黑暗中的兩個男人坐在不同的位置,被幽暗掩蓋著,就忽然一瞬間心緒萬千。 她唱的是綾戶智繪的jazz版andiloveyoo。 那樣的聲線,那樣的琴聲,好像時光的幻影被撕成碎片,她的側影融化在現實里,變成許多琢磨不定的光點。 鄭啟光的42歲生日,因為這一首歌而變成藍調的,鄭啟光的心也從此變成了jazz的??v使他曾經就有這種情愫,這一夜繆好時獻唱的這一幕也是不可磨滅的轉折點。 而穆陸源,聽著聽著便覺得五內欲裂,當她唱到butidoheevendon他已起身離開,踩在她綿軟拖長的尾音里,他覺得走到酒廊的門口對于自己都是種考驗,推開門的時候,他回頭望著她,視線已模糊不清,悲從中來,萬念俱灰。 原來,人生真的無不散之筵席,愛或不愛,擁有或失去并不會要命,原來我們生命中的一切是一點一點死去的。 不知道怎么從一樓混上來了兩個記者,見穆陸源出得門來,一男一女夾攻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