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探究
關于恩底彌翁這個名字,其實是一個很凄美的神話故事。傳說他是一個很俊美的美少年,以牧羊為生,不知人間憂愁痛苦,也不知神明的七情六欲。而有一天,月神塞勒涅路過天空時被恩底彌翁驚人的美貌深深吸引,愛上了他。于是她每晚都會來到凡間親吻熟睡中的牧羊少年,這件事被宙斯發現后認為月神受到了誘惑,必須賜死恩底彌翁,他給他兩個選擇,任何形式的死亡或是永遠的長眠不醒。恩底彌翁選了后者。不知他是出于對月神愛的回報還是對死亡的懼怕,不過這個選擇成全了月神,她從此以后可以每一個夜晚都和自己的愛人相守,而且他永遠不會衰老,也永遠不會死去。 繆好時當初給自己成立的第一個公司取這個名字,純屬偶然。她并沒有這樣浪漫。她認為她的生活里不會有深情的月光更不會有什么永恒的愛戀,她的生命是一條落筆紙上的實線,白紙黑字,涇渭分明。她的人生像既定站點,設定時速的高速列車,抵達哪里,什么人來什么人往都有界定有要求有規劃,抵達了終點她才算完成任務。至于路上的風景,那是白駒過隙,太清福閑適的事,她從小就沒有被應允過那種停下來的許可。 好時,這個世界,不相信弱者。不是看不起弱者,而是看不見弱者。 這句話在她6歲時就烙刻進了她的大腦,她的心靈,她的性情。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從出生開始自己便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弱者,如果她不想輸得一敗涂地,就只能成為強者。這份清醒,對于她而言也許比同齡人整整早來了15年。 那是入秋的雨天,天氣忽然冷下來,陰雨綿綿的江南特別惆悵。穆鵬飛帶著繆好時搭上去巴黎的班機,說要帶她去見幾位酒商。飛機上他遞給她幾本書,英文和法文都有,讓她臨時抱抱佛腳,到了地方和法國大鼻子聊天別丟chesedy的臉。那時候繆好時還在念大三,法文也就是看得明白地圖和兒童讀物的水平,她翻開來努力地每本都讀了讀。說實話長途飛機上讀外文的歷史文化,酒評知識真是又生澀又乏味到極點,只有一本書還能看得下去,插圖的油畫看起來格外美。那一本便是《歐洲神話》。雖然有很多難認的古希臘人名,但是故事卻說得簡單明了,至少比歷史容易懂得和理解。 快到巴黎戴高樂機場時,機艙通報,地面有雨。法國也有雨?巴黎下雨是什么樣的呢?她幾乎全程未眠,看看身邊的穆鵬飛依然帶著眼罩,沒有絲毫動靜。這時候她正好讀到一個關于月光的故事,不知不覺就記下了。 等飛機著了地,她望著窗外的雨,四下里灰蒙蒙的,陰沉可怖,整個機場,整個巴黎的秋天都是澆透了的,也是冰涼冰涼的。秋色無南北,人心自淺深。她忽然就想起了這句詩。原來只要你是孤獨的,抵達這地球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也是一樣的天氣,一樣的原封未動的心情,去到哪里也沒有什么不同。 那一次法國之行很成功,成就了這個紅酒貿易公司。作為紀念她用最后讀到的這個神話故事為它命了名。 看來只有在神話里,這里的月光和那里的才是不一樣的。這里的月光里傾注著愛情,而別處的都無動于衷。 穆陸源跟著莫莫只在主路走過了一段不長的距離,便穿進一條弄堂巷子,在一幢小洋樓的鐵門前停下。大門開著,一看就是施工改建之中。穆陸源在門外略略等待了一會兒,不出所料十幾分鐘后就看到莫莫又從鐵柵門里出來了,手里的東西看來已留下。 隱隱約約的,一陣陣樂聲從房子里傳出來,聽不出是什么,就是靡靡散散,有幾分煽情,像要掩蓋房屋施工的噪音。穆陸源走了進去,院子里正在園林改造,移栽樹木,已然是個即將成型的精巧花園。他找了個機會和幾個工人一起進了房子上了樓。 在老式樓梯的二樓轉角,不大的地方放著一部老唱片機,唱針輕微地抖動著,聲音若即若離。離得這樣近,穆陸源還是聽不清它究竟在唱些什么,只覺那樂音呢呢喃喃,甚是哀傷,大概聽著是大提琴和吉他協奏。旁邊的門虛掩著,門縫中能看到一角斜窗,一塊翻新過的木質地板,一片窗外的樹影在地面投出斑駁晃動的光點。他忍不住好奇悄悄地把門又推開一些,終于看到了一個背影。 那是一個女人靠在窗前,雙手環抱著自己,頭貼著拉開的窗簾,頭發慵懶隨著地挽在腦后,漏出一段修長潔白的脖頸,襯著她本來就姣好的側臉輪廓,如畫一般。時不時,她的身體隨著音樂的起伏節奏微微地動了動,不然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光線曖昧不明,空氣中的塵埃也都好似靜止不動,會以為她已經僵住了,靈魂出了竅;以為她是藏在這老房子里的鬼魅在陰影里出沒,迷惑人心。 房間的布置是嶄新的,看來舊的東西已經被分崩離析,一切全變過模樣了?,F在像是一個會客廳,全新奢華的陳設在她身后已初見雛形。而她在電話里要的那只青玉插屏的確放在擇墻安放的一只羅漢床的炕幾上,略微還殘留著些許不得而知的舊日里的氣氛。向門的主墻上鑲了一禎趙體的俊秀小字,應有出處,他一掠而過,只讀得一句“春事方簡靜,林徑似有思?!?/br> 穆陸源看著她,目光自然隨著她的視線望出去,窗外是一株樹梢越過了屋頂的闊葉樹,枝頭已拔出新芽。原來這房子還有一個后院。從窗戶看出去并不像前院那樣是從新修葺的,似乎還保留著原來的老樣子。 他握著門鎖的手漸漸地也僵在那里,怎么也抽不回來似的。很長很長的時間過去,他也一動不動地停頓著,她向著窗外,他注視著她。許久,只有風搖動樹影,只有音樂傾瀉的流音。他耳朵里的樂聲終于在某一刻清晰明確起來,穿透進他的腦海,他曾在哪里聽過這張專輯,想了起來,這是法國大提琴詩人的一張懷舊專輯,名叫《只此一生》。大提琴的聲音那樣哀婉,吉他的聲音那樣纏綿,這樣的旋律就不能在白晝里聽。人太感性,一切就都無法繼續。 忽然間,穆陸源聽懂了這首曲子,也似讀懂了房間里的這個人。 老房子在大興土木重新改建,而這房子的主人卻仿佛變成了一縷幽魂,望著舊日的光景聽著舊日的音樂沉浸在過去的時光里。 而這個人竟是繆好時。他在晚宴上看見她的時候,與現在這一刻簡直判若兩人。穆陸源本來滿腹狐疑地腦子又掀起一陣漣漪,卻是輕輕柔柔,撥人心弦的。他本來打探底細和敵對的心情卻是消沉了大半,竟動了惻隱之心。 他怕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思來想去竟有些不舍地輕輕掩上了門,一階一階小心落足地走下樓梯,安靜地離開了。 他走出鐵門時回望這院子和房子,還有那扇約莫是她正靠著的小洋窗。這一切看上去寧靜安詳,像是不必被俗世打擾地須臾存在。他漸漸開始有些理解,當年汪精衛為什么會在愚園路上金屋藏嬌;李鴻章為什么也會在這里給愛女置辦作嫁妝的新房;張愛玲為什么會在這寫出那么多滄桑的故事。原來在我們陷入某種迷思之時,都會變得不是自己,而只是這凡塵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所做的那些事,都因懂得而慈悲,因凡常而被寬恕。 穆陸源這時還不知道當你對一個人好奇,便是愛情的開始,還能感同身受,那就是天雷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