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愷撒大廈
她聽了一夜的雨聲。 初春的雨從凌晨開始,直下到天亮結束。 淅瀝綿密的雨滴落在窗上,房廊上,屋頂上,院子里的聲音,像回憶細碎的針腳,讓她對曾經的所有一瞬間無限懷戀。 她想起兒時盛夏的花園里,含苞的白玉蘭濃郁的香氣,母親用白絲線串成綏子系在她的衣柜里;她想起中學上學的路上,外灘盡頭的蘇州河床里泛起的甜腥刺鼻的潮氣,粘在白襯衫上永遠也洗不掉的淡淡霉味兒;她想起自己在父親那輛上海牌轎車里躲著不肯去參加高考,直到表哥把她抱出來的傍晚;她想起從大學那間老舊的筒子樓宿舍外墻看過去,斑駁蒼翠的常青藤爬滿所有的窗戶;她想起那一天在圓明園路上猛的摟過她的腰將她從車流中拉回來的大手。 她似乎從來沒有想起過這樣多的事,這樣繁冗的細節?;貞洉涯阕兂闪硪粋€人,一個多愁善感,跌跌撞撞的人。 她的床頭放著幾本日記薄,一只掃描筆和紙巾盒。她剛剛合上最后的一本。 她并沒有讀完,但已沒有力氣讀下去。因為她幾乎哭了一夜,讀到了這幾本藏在別處,不期然得到的私人日記,是她宿命中的一個劫數。這些年她漸漸開始相信命運這種東西,比如現在,或許就是冥冥中自有安排,長久以來,她不知道的事都一字一句寫在了泛黃的紙頁里面,與她的回憶糾葛纏繞,分崩離析。 她不應該窺探別人的隱私,所以此刻作為懲罰,她覺得自己的一生也在這一夜結束了。 就像2010年的某個早晨,上海外灘的某間全球奢華酒店在歷時百年的舊洋樓里開業,作為新的開始。而關于這座建筑曾經的滄桑榮華,纏綿繾綣,也在同一時刻宣告完結。軀殼留下,靈魂隕滅。這是新時代的更新脈搏,急促的,傷感的,無可挽回的。 7點的鬧鐘如常響起來,讓這個世界的次序重新開啟發條。她按熄電子鐘,做3個深呼吸,起身緩緩走進浴室。這一天又是新的一天,她需要叫醒自己,回到她的坐標上。 關微珍望著鏡子里的這個女人,高高的發際線下光潔的額頭上,已悄無聲息的藏匿著幾絲淺顯的皺紋,它們還沒有開始深刻,但是剩下的時間不會太多。 洗臉的溫水帶走她臉頰上冷卻的眼淚,她那雙格外美麗的眼睛里,閃動著的仍是一片幽藍亮光,冰冷又炙熱。男人們都害怕女人的眼睛里會出現這樣的折射,忽明忽暗,難以琢磨。 她把視線從鏡子里移開,進行早晨該有的所有活動,穿戴完畢之后,她照常抹上一點el黑色香水在手心,然后套上絲襪,迅速地離開臥室,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她確實是那種,何時何地都無懈可擊的女人,哪怕是哭泣的時候。 歲月最終留給女人的是什么呢?當她們愛過,恨過,失去過,奮力追趕過之后,留在心里的所剩無多的是什么? 下樓的時候,關微珍這樣想著。短暫的10秒鐘,然后把問題拋諸腦后,塵埃落定。 她太忙,早已沒有時間鉆牛角尖。她撥了手機給司機,吩咐他把封入牛皮紙袋,裝入密碼箱的那些日記本交給快遞,那只掃描筆親自交給私人銀行保險箱專員。 一樓偌大的餐廳里只有她一個人的早餐放在那里。雨后的清晨,陽光鋪滿琥珀色的大理石餐桌,她的三明治和rou桂紅茶從來未曾有過改變。今天,她向阿姨多要了一杯咖啡。無糖無奶,哥倫比亞藝妓。 他們家的廚房里有一臺全能dualitessressvio咖啡機,所有人員都會使用,隨時可以做出一杯絕不亞于starbucks的咖啡。不過家里并沒有人是咖啡族,無論是她的丈夫,還是兩個兒子,都是不需要咖啡充電的新型物種,只有她會在沒有人的時候要上一杯咖啡,填充自己的軟弱。尤其是在今天這樣的早晨。 阿姨將做好的咖啡遞在她手上,然后慢聲細語的告訴她,先生昨晚沒有回來。大哥很早就去了公司,囝囝提前去了學校,騎車去的。 這個阿姨大家稱呼她,良姨,并不是海事時代上海阿媽的意思,是名字里有個良字而來,在她家里已經呆了近20年,事無巨細都心知肚明,訓練有素。而且她幾乎可以算是幼子穆陸源的奶媽子,一手帶大他,所以沒有人會對良姨一直這樣昵稱穆陸源提出異議,哪怕是她這個親身母親。 她端著咖啡,望著窗外,輕輕地點點頭。她怕良姨看出她哭過的眼睛。 吃過早飯,她離開位于古北別墅區的穆宅,乘司機開的車去了公司。 關微珍的公司是享譽上海半個多世紀名聲的老牌珠寶行,福齡珠寶。雖然現在隸屬于愷撒集團旗下,但是福齡珠寶持有為數不小的股份,關微珍亦是愷撒的大董事。說到關家,上海名流界并不陌生,20年代最早一批到租界做買賣的蘇州商人里就有關微珍的祖父。在過去百多年物換星移的巨變風云里,家族企業幾經時代更替,多地輾轉,最終又回到了上海。如今佇立在外灘最繁華的地界上,延續到了現下的國際化市場里。像許多傳統品牌的保值手段一樣,公司已由香港奢侈品管理公司接管,上??偛楷F在就她獨自掌門,高層早已沒有與家族有關的人了。不過,作為關家后人她仍然cao著一口標致的蘇州吳儂軟語,不同于如今上海女人的融合多情,她骨子里烙刻的竟還是舊時特有的那種摸不清道不明的驕傲與神秘。 她的辦公室位于靠近外灘源的興國路老別墅里,她童年居住的地方,如今是浦西的天價地段。不過這里距離位于淮海中路的福齡定制珠寶旗艦店只經過幾條馬路。在入夜時分,離開公司之前,她能清晰的看到浦東的后現代背景里,愷撒總部大廈的迷離燈光,沒有霧的時候,她幾乎能找到丈夫辦公室的那一扇窗。那光芒如有溫度一般,熨燙在她窗前的視野里。 她并沒有支一臺馬克蘇托夫望遠鏡在室內,只是憑直覺。這座城市,終歸是一個需要憑借敏銳直覺才能生存的叢林。 此刻,愷撒集團的10周年會第一天日程已開始,她沒有急于參加。雖然這是第一次在上??偛颗e行的盛會,空前隆重,但她并不樂意當丈夫事業里一個過于活躍的股東。她想,明天的名流聚會她再出現,會更好些。 fanny進來的時候,手里推著移動衣架,上面掛滿了各大專柜的當季的禮服,隔板上擺滿了新款高跟女鞋。她輕聲關上房門,像馬戲團的道具小姐一樣,露出一臉假得可以扎上蕾絲花邊的微笑立在衣架旁邊,望著關微珍。涂著銀灰色指甲的纖長手指悄悄地輕敲著衣架的鋼管,發出耳語般的細響。 “這是外灘三號和恒隆廣場今早送過來的,關姐?!彼募傩ΡM也掩不住眼里的興奮。 “嗯?!标P微珍等待下文。 “我不敢擅做主張,全部拆過包裝,推進來供您試穿,現在可有時間” “你還沒有幫我試穿過嗎?都試過了吧?”關微珍也微笑地望著fanny,心知肚明的。 “我?我!……關jiejie?!?/br> fanny的臉頰泛起紅暈,倒煞是好看。平時古靈精怪的她此刻像一只馴服的小貓。其實當初錄用她就是因為她出眾的外貌和天真活潑的性格。每天看到一張美麗的臉總會心情愉快,而且關微珍不喜歡和太復雜的職場精共處一室工作。她的那些商業伙伴和對手已經夠讓人疲倦。 “試過很好嘛。我又不會怪你?!标P微珍笑起來。 “我還省得一件一件試,正好有你的專業建議?!标P微珍接著說,她笑著說話的聲音像美國40年代的名媛歌手julielondon,好像帶著jazz時代的慵懶怡然。 “里面有你喜歡的么?也選一套,作我送的周年會禮物,怎么樣?”她補充道。 “啊!那個?oddess!真的嗎?” fanny緊張的那條神經剛松下來,欣喜的腎上腺素這下又涌動起來。她入公司以來從沒有碰上過穿rada的女魔頭的橋段,她的老板一直都像audreyheburn一樣優雅。fanny終于嗤嗤地笑起來,不自禁地雙腳在地毯上歡快的踏著步子,跑到關微珍身后為她捏肩膀,嗲嗲地跌聲謝謝。 關微珍徑自開始整理電腦里的各種文件,郵箱提醒一個接一個閃動。 “好了,你去吧。今天有什么事,先說?” fanny清清嗓子?;謴推匠5穆殬I態度時,她也算一個很不錯的秘書。 “后天愷撒王妃廳的新系列發布會已經全部安排完畢,預先介入的記者都簽署了保密協議?!?/br> “所有的邀請函都已經電話確認過,特邀嘉賓有38人到場,包括kire楊和張真兩位明星?!?/br> “香港的david王今天下午抵滬,浦東機場今天很堵。已經安排司機提前去接機了?!?/br> “外灘店的店慶裝潢已經全部準備就緒,今晚20:00明早1000所有工作就能全部完成。包括300束荷蘭郁金香,100束黃水仙明天一早都會提前空運就位。今天提前閉店的所有通告昨天已經全部發出?!?/br> “對了,郁金香是金黃色帶紅點斑痕的‘國王血’。契合新品系列的色調?!?/br> fanny一邊說一邊將衣架推進辦公室后面的更衣間。然后熟練的為老板做了一杯annvita大吉嶺紅茶放在桌邊。 她緩緩退到門口。 “fanny,把你的衣服鞋子裝好吧。預祝你慶功派對上能夠艷冠群芳?!标P微珍叫住她,免去她為禮物難為情的情緒。 “哪里啊。關jiejie你才是最美的,一直都是?!斑@全無心機的獻媚倒也不討人厭。 “今晚我不參加,你們去吧。玩得開心?!?/br> “那個,謝謝關jiejie,我會和行政說從我的年終獎金里扣除?!眆anny認真的地說。 “不用。說好了是禮物?!标P微珍說完,低頭重回到她的郵件中,沒有停留,這表示她不再想繼續這個話題。 fanny不再堅持??礻P上門的時候,她忽然轉過身嗲嗲地對關微珍說, “有時候,上班的時候我覺得好像真的是在jiejie辦公室里工作?!?/br> “嗯?”關微珍抬起頭,她方才太認真,沒有聽清fanny說了什么。 fanny沒有重復剛才的話,輕聲提醒道“那個,記得注意休息,關姐。今天有黑眼圈。還有記得試衣服。我覺得valento的那條灰色蕾絲特別適合你?!?/br> “呵呵,那像草坪婚禮的新娘穿的?!标P微珍瞥了一眼說。 “沒有。我剛剛上身的時候覺得裁剪太完美了,也沒有夸張綴飾?!?/br> “那么好?好,我一會兒試試?!?/br> 待fanny離開,關微珍忙完手頭的事,給穆陸宇去了電話。 “小宇,今天如何?很忙?”她柔聲道。 “還行。mama,有什么事么?”穆陸宇那邊的聲音很小,應該是在走廊里接的電話,這一上午的會議還未結束。 “還在報告會?我不打擾你?!?/br> “對呀,爸爸的致辭剛剛結束?!蹦玛懹钶p聲說道。 “你開會吧,就是幾天沒有見到你面了?!标P微珍這一刻聽到兒子疲憊的聲音,格外覺得心疼。 “最近太忙。你晚上過來就見到了。拜了,mama?!蹦玛懹钫f罷掛斷了電話。 放下手機,她又情不自禁地望著窗外,一群鴿子掠過遠處興國賓館別墅群的英倫屋頂,向更高的天空里飛去,留下一陣悠長的鴿哨聲。天邊是寂寥淡薄的藍色,像浸在水里一樣。 作為關微珍的長子,穆陸宇是一個很聽話的兒子。幾乎從來沒有讓人生過氣似的,就長大成人了。忽然間,她覺得穆陸宇的問題,是不是就是他太乖順懂事了。太過聽話的孩子,都有不為人知的苦楚。他會是這樣的么?這么看來,她并不是一個好母親。 穆陸宇兩年前從倫敦帝國理工畢業后進入愷撒工作,并沒有被直接納入董事會,而是先安排進入市場總部任總監助理。穆鵬飛對此很有他的道理,作為男孩應該經過腳踏實地的鍛煉,坐享其成會毀了兒子的將來。所以,這幾年來,穆陸宇甚至比任何一個普通員工還要賣力的工作,整個華東和華南的市場活動,他都一個不拉的參與并完成下來。每天朝7晚10是家常便飯,一周一次出差也毫不含糊。不過,到現在他還未得到父親的贊賞和提拔。穆鵬飛似乎對這個兒子的努力仍保持視而不見。 她轉頭望著墻上的全家福照片,里面的穆陸宇穿著波士頓式的套頭衫,一臉審慎的站在穆鵬飛的身后。相較之下,坐在父親身上的穆陸源神態要自由自在得多,小手頑皮地搭在父親的肩膀上。而她自己,宛如一個嫻雅溫馴的小女人微微地依偎著丈夫。這樣的一家人沐在某個秋日的晨光里,聚攏在自家豪華舒適的客廳里,衣冠熠熠,面容如玉,仿佛照片里那些明媚的光影也凝結著叫做優越感的微粒,無處不在。 掛在墻上的家族照片,都是榮譽的炫耀。如果說曾有過幸福的瞬間或細密的心事存在,也只藏在照片之外人心的隱若之處,并不需要攤開來被人瞻仰。 有過幾次,或者說很多次,關微珍想要取下辦公室里的這幅照片,還有家里客廳走廊里的那些照片,包括她祖父與父親母親的。他們一雙一雙微微俯視著真實世界的眼睛,都似乎炯炯發光,深不可測,讓她覺得異常陌生。如果家族的榮耀需要這樣的照片來延續和說明,那么她對家的那些幽微溫暖的向往也就成了晦澀不明的秘密,讓她羞于啟齒,無從表達。所以,她始終沒有勇氣去摘下來,也沒有理由去摘下來。而在更多的時候,她也不可否認的是這種優越感和榮耀的一部分,她也為此感到一種偌大空曠的,炫耀之中的快感。 后來,她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她邀請了幾個年輕的畫家為家人畫像。畫她的兩個兒子,畫她和丈夫,不要寫實而完美的,要他們即興發揮的,不命題的創作。印象派的,后工藝美術的,后現代的。每到需要照家庭照片的時候,她就請一個藝術家為家里人作一幅畫作?,F在她家的客廳里已有好幾幅色彩浪漫,天馬行空的畫像。 端詳那些迷離的筆觸,要比注視著那些冰冷的照片讓她覺得釋然得多。 這樣算起來,她辦公室里的這禎全家福既是他們近年照的最后一張。那或許是穆陸源小學畢業暑假末的某個上午。 那時穆陸源還是個小毛頭,還沒有開始他的青春期,沒有開始叛逆一切,反叛還沒有變成他的旗幟。他還沒有開始收集各種乖張奇特的東西,說各種匪夷所思的話,做各種讓人忍無可忍的事。那時凱撒大廈還沒有開始施工,只是浦東堤岸邊上的一塊空地。那時穆鵬飛還沒開始常常徹夜不歸,那時她還會在晚上給他打電話,催他回家吃飯。 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變成她世界里一扇窗的燈光。 又開始了。她今天似乎變得和那些弄堂里做好胖頭魚湯等家人回來吃飯的女人,沒有什么區別了。她自嘲地回到書桌前,再也不抬頭望一眼面前的那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