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吃飯,睡覺,曬藥材,日子重復而平淡。修鶴不再給我拿些苦腥的藥喝,換成氣味正常的藥丸和藥膏。我猜那是他不往藥里放龍鱗了。 篤篤眼見地發福,原來露在外面的長爪被r蓋住不少。不過雖然身上r多了,篤篤鬧起來半點不減靈活。我們曬藥的時候要分神盯著它,免得它一腳將藥篩踩翻。院子里的茉莉慘遭它的摧殘,最近已經聞不到花香了。 姍姍消失了兩天,回來后不太和湛星河說話,也不太笑,連修鶴叫她名字都要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但我常常撞見她注視湛星河的背影,有疑惑也有不舍。 湛星河裝作沒發現,每次姍姍看他,他就更加認真仔細地干活,似乎忙得無暇轉身。 膽小鬼。 草廬里原來不止我一個病人,附近村鎮的鄉民生了病又沒錢醫治,就會找到這里來。修鶴看病很認真,無論對面是二八少女還是九旬阿翁,他都耐心細致地檢查和聆聽??赐瓴》治牟蝗?,送藥送食物,有時候還順手幫人解決點“鬧鬼”、“丟東西”之類的雜事。人家跪著謝他,他也不受。 當然也有砸場子的。先來了一批混混抬著死人說修鶴庸醫殺人,被湛星河打了一頓。然后來了一批看起來德高望重的老頭,引經據典地指責修鶴放縱兇徒傷人,還指桑罵槐說他濫行巫術,又被湛星河打了一頓。再后來就是一個自稱是當地長官的,帶了一隊兵員要逮捕湛星河,修鶴閃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把人嚇趴下了。 我專心養病,每天除了逗篤篤之外也干點雜事,主要任務是現身說法證明修鶴醫術高超,連我這個半死不活的人都能救回來。我一口咬定自己傷得太重,失憶失得連名字都記不住了,湛星河就嘲諷我是過奈何橋時喝多了孟婆湯。結果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其他病人開始叫我老鬼,阿鬼,后來連姍姍和湛星河他們都跟著這樣叫。修鶴則稱呼我“鬼先生”,可我聽起來總是像“歸先生”。 篤篤每次聽我對著一群心存疑慮的病人口若懸河,眼睛半瞇,尾巴一甩一甩,毫不爭奪“救活我”的功勞。 修鶴每天照例失蹤半天,一般下午回來。有時候帶著姍姍,有時候不。朔日的時候他會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湛星河曾經攛掇我去偷看,可是又發現修鶴房間四周被下了陣法,別說是人,連一絲風都透不進去。 這里離蒼梧山大概三四十里,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蒼梧好像最近挺熱鬧的,我們時不時會看到有一兩道淡淡的云色如劍一般橫劃碧空,湛星河說那是有人從我們上空經過。 草廬里的日子如流水一樣過去,轉眼我已經在人間活了數個月。 湛星河和姍姍都長大了許多。 姍姍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她性格和修鶴一脈相承,又溫柔又耐心,加上亭亭玉立,面若桃花,時常讓來看病的人紅了臉。有幾次外面的人眼睛望著姍姍,面露不好的神情,湛星河當場暴起,將人眼珠子挖出來丟在地上。我批評他行事過于狠絕,讓他和他師叔修鶴學學養氣功夫。結果后來發現那些冒犯姍姍的人都詭秘地家破人亡了。我從此知道,蒼梧這對師叔師侄才是真正一脈相承。 湛星河似乎有很多苦惱。我有次看見他狼狽地奔進門來。問他出什么事他又不說,還瞪我。等我走出院門才發現,有四五個臨鎮的女孩子帶著鮮花和香果來看他。當日晚飯桌上我就拿這件事笑他,修鶴和姍姍也加入,我們開玩笑說他“美名遠播”,這小子氣鼓鼓地跳上一柄劍飛遠了。不過那以后草廬的花和果子沒停過,有時還有市面上買不到的各色糕點,我們幾個吃得十分歡暢。 這天大雪,草廬里罕見地沒有病人,我們圍著鍋子吃涮羊r。 修鶴似乎很怕冷,冬天一到就把自己裹在皮草里,連吃鍋子也不脫下來。 姍姍穿著一件鵝黃緞子滾絨邊的夾襖,看起來像年畫上的小女童。 “星河你慢點吃,你一筷子下去一半都沒了?!蔽以噲D阻止湛星河撈走小半盤羊r的行為。 “我切的?!闭啃呛诱f,塞了一大口羊r。 這人雖然吃相難看,刀功的確不錯。一片片羊r薄得下鍋見湯即熟,要馬上撈起來,手腳稍一慢就老了。 “阿鬼,廚房還有很多。阿星下午去把半只羊的r都凍在了雪地里,切了好幾盤出來呢?!眾檴櫆販厝崛岬?,“我去拿一些過來吧?!彼f著要起身。 修鶴阻止她:“外面風大,很冷。坐著吧,我來拿?!彼种覆恢趺匆粍?,兩指間憑空出現一張黃色符紙,下一刻那符紙開始燃燒,很快燃盡,一大盤切好的羊r就嘭一下出現在他掌上。 “嚯!”我大為驚異,“這手隔空取物,你先前怎么不用?我們每天搬運那么沉的藥材和糧食,還要送到十幾里外的病人家里,多費勁?!逼鋵嵨彝低迪?,這一招要是拿來取寶,那真是天下財富盡入囊中。不過這想法太齷齪,我沒好意思說出來。 修鶴搖頭:“先前師尊教導我們,在人間要有在人間的樣子。如非必要,不得施術。如果地上有路,連施御劍術都不可以?!?/br> 所以你為了冬天不出門吹冷風就可以施術了? 湛星河放下筷子點頭:“先生之前也這樣跟我說過。平常人見到法術,第一反應一定是驚訝和懷疑。等驗證了是真的以后,他們就會渴求,會貪婪,會生出惡念?!?/br> 我有點為自己剛才的想法赧然:“人嘛,苦日子過慣了。要是讓他們知道,原來可以脫離苦海的,那大多數人都會竭力爭取,不死不休吧。說起來,道士能夠超脫人世,又憑什么呢?明明都是父母生養的,憑什么一些就通天富貴,一些就貧病交迫……湛星河!別吃了!” 這小子趁我不注意把那盤新的羊r也吃了一大半下去! 修鶴笑著看我們拿筷子打架,只好故技重施又隔空從廚房取物,但是這次他手里符紙燃盡后,掌中仍然空空如也。 修鶴愣了一下,忽然笑道:“篤篤在廚房,連羊架子都嚼了?!?/br> 我們幾個立馬奔去廚房,只看見篤篤小小一只肚皮圓圓仰倒在案板上打呼。原先放在案板上連頭帶尾半只羊,并一些羊肝羊心之類的內臟,全都不見了。 我上去把它抱起來打它的頭:“饞貓!這半頭羊是我們五六天的口糧!你吃完了我們明天又得涉著大雪去買r!” 篤篤一吃飽就犯困,眼睛半睜,任我揉搓,仿佛知錯。 湛星河把它從我手上接過去:“行了,不過是自己懶得出門,倒來怪篤篤?!?/br> “篤篤!”篤篤這回知道這人是在幫它,仰頭舔他臉。 嘿!合著你是吃飽了! 好在香菇白菜冬筍木耳豆腐粉絲什么的篤篤并不感興趣,我們又找出一些之前凍在雪地里的餃子,囫圇在在鍋子下了,滋味倒是很好。 吃完眾人各自捧著肚子去睡,我也抱著篤篤一邊打哈欠一邊回房。 路上遇見湛星河站在廊下仰頭看天,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深藍天幕上繁星點點,寂靜得連閃都不閃,無端端令人懷疑它們是否也被冬日的嚴寒凍住了。 “看什么?”我問,“想女孩子?” 湛星河撇我一眼:“聒噪。該睡就去睡,明日還要去給十幾戶人家送過冬的糧食?!?/br> “又不是我大晚上站外面吹冷風看天?!蔽亦洁熘块g走。 “老鬼?!闭啃呛釉诤竺娼凶∥?,我回頭看他,他卻又不說話了。 神經。 “你繼續賞星星吧,我去睡了?!蔽掖蛄藗€哈欠。 今天是朔日,半絲月光也沒有。天上群星璀璨,銀河一望無際。整個天空泛著深沉的藍色,像一個圓蓋一樣嚴絲合縫地將大地蓋住,只有遙遠的地平線上因為雪層的覆蓋而微微發白。 寒風凜冽。 這原本應該是又一個平凡的日子。 平凡而珍貴。 我縮在被子里睡覺,篤篤則四仰八叉躺在我的被面。篤篤雖然毛絨絨,但是摸上去卻是溫涼的,所以冬天它反倒不鉆我被窩。 房門無風自開的時候,我幾乎醒不過來。 不怪我。 我上一次經歷這樣的場景,已經是數個月前的事了。 看著走進門來的血紅色身影,我一點慌亂或緊張都感覺不到,只是覺得遺憾。 數月的時間,恍如隔世。這數月的生活像我做的一個夢,一切都完美無缺,一切都令人滿意,只是現在時間到了,大夢將醒。 “老鬼?”血紅色的人隱沒在門外黑暗中,“還記得我嗎?” “丹殊?!蔽易饋?,篤篤還沒醒,從被子面滾到了床內側。 “記性很好?!钡な庾哌M屋子,點起一顆燃珠。燃珠的光芒下,他的臉顯得更加雪白,也更加y森。 “我找了你很久?!钡な庹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