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龍蛇
很久以前,有一條蛇,我們暫且叫它青兒。 不要緊,獸類爬蟲,是沒有名字的。 蛇,如果不能成龍,有沒有名字并不相干;成了龍以后,固然有了名字,但是這名字,卻一生只能叫出一次。 好了,那離我們的故事太遠了。我們還是回到青兒這里。 青兒是一條碧綠碧綠的蛇。它非常漂亮,渾身的鱗片完整而富有光澤——你不要以為這很常見,在布滿危險的大地上,擁有一身完整的、毫無缺口的鱗片,是非常非常難得的。 一條蛇,從出生開始,要躲過多少鷹隼的覬覦、蟲蟻的啃咬、野獸的冒犯,才能保住自己美麗的鱗甲? 我們的青兒,就是這樣一條漂亮、難得、幸運的蛇。 它一身青晶石似的光滑鱗片,在陽光下甚至能像寶石一樣反射出柔和溫潤的光。 為什么說它幸運呢? 青兒生活在云夢澤。 天地靈氣,匯集于此,又源源不斷涌向大地各處,好像一個永遠也不會干涸的泉眼。 青兒無憂無慮地長到了兩百多歲,每每在溫暖的湖水里泡一泡,捉幾條魚吃,再懶懶散散地躺上好多天,什么事都不干。 它過慣了這樣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乃至根本沒有任何心思去關心其他的事情。比如天為什么這么高,湖水為什么這么綠,那個白衣服的人為什么一直站在湖邊,無論誰來找他說話,都是一臉冷漠? “你什么感情都沒有,你不會明白?!庇幸惶?,一個看起來很傷心的人,對白衣人說,“被困在生死之間,上下求索不能。碧落黃泉,大道蒼茫。連我都有舍不得,何況是凡人?” 白衣人沒有說話。 另外那個人好像泄氣了,又好像不能再忍受白衣人的冷漠。 “我無法再袖手旁觀?!蹦莻€人說,“扶桑,很抱歉?!?/br> 原來白衣服的人叫扶桑。 真好。他的名字一片生機盎然。 那個人走了以后,扶桑低頭看著平靜的湖水。 湖水沒有波瀾,仿佛是死的一樣。 扶桑的臉倒映在湖水中,突然被一陣漣漪攪亂。 “嗯?”他仔細地看了看,發現了隱藏在碧綠湖水下的一條碧青大蚺。 青兒屏住呼吸,靜靜呆在湖水里,透過水,和那個白色的身影對視。 它的心臟撲通撲通地跳,似乎今日的湖水變得太熱了,熱得它想突出水面,纏繞到那個人身上,緊緊地裹住他,再也不給其他人看。 青兒已經兩百歲零八歲,它知道怎么克制自己。就像狩獵一樣,要先靜靜地,靜靜地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忽然,似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抓住青兒,將它從水里拎起來,不顧它的掙扎,把它摜到湖岸上。 “妖?”扶桑問它。 青兒盤起自己龐大的身軀,鱗片帶水,在陽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華。 “剛開了靈智么?!狈錾I焓秩?,觸碰了一下濕滑蛇鱗,“在湖水中生長,難得靈性天成,一絲獸心也無?!?/br> 好奇怪,他的手明明比湖水涼得多,碰到自己身上,卻帶來一陣戰栗。 一股溫潤的靈流,藉由他的指尖傳遞到青兒體中。 扶桑對它笑笑:“好好修煉吧。云夢靈氣充沛,你很快就能成龍了?!?/br> 青兒暈暈乎乎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如何從岸邊溜走,重新返回水底。 如果它到過人間,就會知道有一個詞專門可以用來形容它,叫做:“癡?!?/br> 一條癡傻的青蛇,每天呆兮兮地繞著扶桑轉?;虮P在他身邊曬太陽,翻出青白色的肚皮;或潛在水底,透過陽光水面靜靜觀察扶桑;或賊頭賊腦,挪動粗大的身軀偷偷碰一碰扶桑的衣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不知自己正像一個跟成年人耍心機的三歲小兒,心思被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扶桑也不理它,連目光也吝嗇放在它身上。扶桑只是日日夜夜,望著那一泓清澈湖水,臉上的表情也是千年如一日地死寂。 偶爾有其他人來看望他。 來得最多最頻繁的是一個蹦蹦跳跳的女孩子,穿著薄紗衣裙,笑聲像一陣銀鈴。 “咦,哥哥,這條長蟲哪里來的?”女孩子不怕生,一下跨坐到青兒身上,撓撓青兒的腹部,要它站立起來。青兒只好駝著她緩緩支起半個身子。 “好聽話!”女孩子拍手笑道,“哥哥,你把它給我好不好?” 這句話可嚇著了青兒。青兒無憂無慮活到這么大,還沒想過要專屬于某一個人。 或許扶桑是可以的,但是別人,萬萬不行。 青兒膽怯地將女孩子從身上抖落,夾起尾巴溜進湖里去了。 “啊呀!”女孩子從高處跌在地上,有些生氣,“這長蟲笨死了!” 笨死了的青兒躲在湖底吐泡泡,白天吐到黑夜,黑夜吐到白天。 它有點委屈,卻不知道這種情緒叫做委屈。 但是青兒還是很想見到扶桑,就算扶桑從來沒正眼看過自己。 如果青兒去過人間,就會知道人間還有一個詞專門用來形容這時候的狀況,叫做:“賤?!?/br> 賤賤的青兒,悄悄潛入更深的水底。 就看一眼。它鼓勵自己,看一眼就回來。 扶桑一個人站在那里,似乎世間萬物,再不能使他動心。 青兒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你不要生她的氣?!狈錾:鋈徽f,“她剛剛出生,不知道神靈和人、和妖有什么區別。她只是以為你能夠陪她玩?!?/br> 青兒瞪大了黃澄澄的蛇目。 扶桑在和我說話?他在和我,說話? 青兒歡喜地在水底翻滾,攪亂一池湖水。 扶桑微不可查地皺眉。 青兒自己歡喜夠了,在渾濁的水里吐吐舌頭,回身去叼了一條剛才被水嗆著的大魚,討好地銜到扶桑腳下。 扶桑側頭看它,青兒便把魚又往扶桑那邊拱了拱。 扶??炊?,嘆氣:“還以為你靈智已開,怎么還跟幼獸一般?!?/br> 青兒卷起尾巴,不解地打了幾個圈。 扶桑又和我說話了,可是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怎么辦,好著急。 “上來,”扶桑平舉著一只手,示意道:“我幫你成妖?!?/br> 青兒猶猶豫豫,蛇頭升出水面,輕輕在扶桑臉上一碰。 扶桑面無表情推開龐大的蛇頭,拿袖子抹掉自己臉上的水。 好像做錯了。 青兒羞愧地又要往下潛。 “別動?!狈錾o奈道。 巨蛇便僵硬地立住不動。 扶??此眯?,微微勾起唇角。他把手放在青蛇吻部,慢慢發出純白色的光芒。 罡風頓起,吹得水波撞在湖岸,一人一蛇處于風暴中心,唯有扶桑衣袍與長發微微飛揚起來。 強勁靈流一下子灌入蛇體,需要千年萬載才能修成的妖力在短短幾息就成型,膨脹的力量幾乎將青兒撕裂。 可是青兒不敢動。連眼睛也舍不得眨。 扶桑被微風吹著的樣子,真好看呀。 “你真好看?!泵媲暗纳咄蝗婚_口說。 它隨即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似乎不知道這聲音是如何發出來的。 扶桑收回手,風暴立即平息。 “好了,試試看,能不能化成人型?”扶桑說,“照著我的樣子,化一個人形看看?!?/br> 青蛇退后了數丈,閉了閉眼睛,想象自己的人形。 一陣青煙過后,一個和扶桑一模一樣的人,趴在水里,只是身穿青衫,而不是白衣。 扶桑沉默了一會兒,道:“站起來試試?” 青衫人在水中游動,身體軟若無骨。游到岸邊,費力地想用腹部蹭著上岸。 扶桑去扶,青衫人抓著扶桑的雙肩,掛在扶桑身上。 “你們這是做什么呢?”一個身穿淡金色云紋長袍的人,抱著胳膊道。 青兒藏在扶桑身后,只露一個頭。 “別怕?!狈錾E呐那鄡旱?,“這是龍神。你成龍以后,就歸他管?!?/br> 青兒下意識地搖搖頭,發覺自己的動作太大,又整個縮到扶桑身后,連頭也不露了。 龍神走近,皺眉道:“你怎么也跟泰伯一樣,往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上傾注神力?!?/br> 他一把將青兒從扶桑背后拎出來,像拎一條麻袋。 “才兩百多歲,”龍神掂了掂,道,“就想成龍了?說,為什么騙得扶桑帝君親自助你成妖?” 扶桑趕緊上去把青兒搶過來,青兒幾乎在他懷里抖成一只兔子。 “是我興致突起,與它無關?!狈錾5?。 龍神無奈道:“助它成妖,你是好意??芍炊α怂??” 扶桑微微側頭,作不解狀。 龍神道:“像這樣的一條水蚺,五百年生龍鱗,一千年長龍角,屆時才能上我那兒去,經過雷火淬煉徹底脫去蛇骨,成為一條真正的蛟龍。期間劫數萬千,成功者萬中無一。它現在連龍鱗都未長成,還需要經過好幾次蛻皮,你強行幫他塑了人型,看似極大地提高了它成龍的可能,但其實阻礙了它自己的修煉成長。它現在連如何自己吸收靈氣都不知道吧?弄不好,它一輩子就這個樣子,不會再長大了?!?/br> 青兒還懵懵懂懂沒聽明白,扶桑已經露出懊悔之態。 “怎么辦,你能幫它嗎?”扶桑問。 龍神搖頭說:“你的神力強于我,我無法改變你化就的現實。不過它既然已經成妖,說明天道對它還有另外的安排。也許是能順利成龍的,不必太擔心?!?/br> 扶桑摸摸青兒的頭,說:“到底是我魯莽了。若你不能成龍,就一直呆在我身邊吧。我好好護著你?!?/br> 這次青兒聽懂了他的話,猛然點頭。 龍神半真半假道:“這倒是便宜了它,竟叫我都嫉妒起來?!?/br> 扶桑道:“你生來就是群龍之首,嫉妒一條小蛇做什么?!?/br> 龍神說:“我這個群龍之首,每天在四海陸地巡視布雨,夙興夜不寐,一年之中也難得來你這里休息幾次。倒是這條小蛇,兩百多歲就能借助你的神力成妖,每天自在逍遙,什么活也不用干?!?/br> 扶桑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來發牢sao的。龍族最近如何了?在人間行云施雨還順利么?” 兩尊神祇便談起公事,不再理會青兒。 青兒默默地化為一條碧青大蚺,盤在扶桑身邊,觀察扶桑的側臉。 他真好看。 青兒不太喜歡龍神。雖然只有在龍神來的時候,扶桑才有了些鮮活氣,仿佛冰雪初融,草木初生。 龍神看它的眼神,總是像看著一條麻袋一樣。 青兒總是躲著龍神走,卻還是冷不防被龍神抓住。 “不要打他的主意?!饼埳駵喩韯C冽,透出淡淡殺意,“他不是你可以企及的。明白了么?” 青兒僵硬著,在龍神迫視下,身不由己地點點頭。 龍神便像甩麻袋一樣把青兒甩回湖中。 長蚺入水,摔出冰冷的水花。 青兒呆在扶桑身邊,又過去了很多很多年。 當初那個蹦蹦跳跳的女孩子行止漸漸端莊起來,偶爾也會給青兒帶來香氣四溢的獸rou。 “吶,好吃嗎?”女孩子托腮蹲在青兒面前,“這是人間的烤羊,刷了蜂蜜烤的,很香吧?” 青兒吐吐舌頭,覺得有些黏。 “哥哥說你會化人的,為什么后來不化了?”女孩子問,“妖力不夠了嗎?要不要讓他再給你一點?” 青兒搖搖頭。 茫茫數百年,青兒已經發現了,原身狀態下吸收云夢澤靈氣要快數倍。水中魚類,也是沐浴靈氣而生,吃了也能讓妖力增長。難怪自己兩百多歲就開了靈智。 青兒已經經過三次蛻化,次次如刀刮鱗片,利刃剝皮一般痛苦。 它不敢讓扶??吹阶约禾鄣盟奶幏瓭L的樣子,每每游到靈澤另一頭,在一片青紫色竹林中忍受蛻皮的劇痛,發起狂來,將漫山竹子通通掃斷。 扶桑,扶桑。 每每感到撐不下去了,青兒便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 扶桑。扶桑! 最后一次蛻皮完成,大蚺精疲力盡。 它稍作休整,就撐起身子游回芳草甸。 扶桑一襲白衣,萬年如一日地站在那里,遙望千頃湖水,似乎世間沒什么事再能引起他心中的波瀾。 青兒悄悄潛到他身邊,盤成一個圈。 它又大了數倍,身子粗得高過扶桑,已經不能再繞著他了。 青兒小心翼翼,將礙事的尾巴放在水里。 “拿出來?!狈錾:鋈徽f,“為什么受傷了?” 青兒被他一看,慌慌張張,尾巴亂動,攪渾一池清水。 忽然它的尾巴似被一只無形大手抓住,被人從水里拎了出來。 蛇鱗---不,現在是龍鱗了,龍鱗如金青色寶石一般閃著潤澤的光,一片片整整齊齊貼在長蚺身上,比數百年前要漂亮得多,竟有些威風凜凜的樣子了。 美中不足,尾巴處的龍鱗不太完整。 數十片龍鱗從中間斷裂,露出下面嫩紅的血rou。有幾處還有青翠染紫的堅硬竹枝,斜插在rou里。 扶桑目光從青兒的尾巴那兒仔細掃過,面色有些沉凝。 而青兒,如果它有面色的話,現在一定是燒得通紅了。 “靈澤北部筠山數次遭遇毀林,原來是你?!狈錾5?,“調皮搗蛋的,比西王母還要不聽話。你知道你一尾巴掃下去,多少生靈被碾得血rou模糊嗎?” 扶桑雖然嘴上這么說,卻抬手拔出那些竹枝,又用指尖柔和的白光幫巨蚺止血療傷。 “不許再去北邊了?!狈錾Uf,“呆在這里。等龍角長出來,就讓龍神把你帶走,去守地方水澤。你自己的罪過,去向人間自贖?!?/br> 青兒想張口辯解,卻莫名地住了聲。 在扶桑眼里,自己永遠都是一條癡傻的小蛇,不值一看,不值一問,見了自己闖禍,連生氣都不值得。 神妖之別,云泥之間。 青兒垂頭,忽然感到萬分疲憊,比初蛻化時,渾身剝皮劇痛過去后的脫力,還要累上一萬倍。 有什么用呢。它問自己。 成了龍,又有什么用呢。 云夢澤畔,千年萬載都沒有什么變化。歷歷高山,芝草蕃蕃,扶桑站在那里,守護天地唯一的靈澤。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只有偶爾,身邊會出現一條金青大蚺,如山橫斜,臥在離他數尺遠的地方曬太陽。 這樣的時間,一晃又是數百年。 大蚺不再長大,額頭上卻慢慢鼓起兩個包,隱隱作痛,瘙癢難耐。它忍不住,要在水底的巖石上刮蹭,每每蹭得自己額頭鮮血淋漓,也蹭得水底巖層數次斷裂,魚蝦被泥水嗆死一片。 扶桑什么都不說,只是在大蚺出水時,用冰涼的指尖點點它的額頭,白光漫出,傷口瞬間痊愈。 終于有一次,大蚺蹭開了頭頂骨膜,一支新生的龍角,從它頭骨中冒出來。 那一瞬間劇痛如海,好像有人用一根棍子直接在它腦子里攪動,不斷捅它的脊髓。大蚺痛不欲生,在水底炸開數十丈水柱,波濤泉涌,半個云夢似乎沸騰。 忽然有人分開了水面,湖水如兩道綠晶石巖壁相對而立,大蚺陷在湖泥中,一絲動彈不得。 瞬息間,那個人站到大蚺身旁,抬手撫摸大蚺的傷口,發出溫潤的白光。 “忍一忍,”扶桑說,“很快就過去了?!?/br> 是的,很快就過去了。一支龍角已經長出來,大蚺很快就能飛升成龍了。 劇痛如潮襲來,大蚺把頭輕輕靠在扶桑身上,仿佛這樣就能擁有無限勇氣,跨越千萬年的鴻溝,真正走到他身邊。 扶桑任由它靠著,泥水沾染白衣。 潮水退去,另一邊的鼓包卻沒什么動靜。 大蚺已經昏過去了。 扶桑把它放到岸邊,用清水洗凈它渾身泥濘。 龍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龍角沾血,孤零零指向天空。 “七百九十一年?!狈錾C薮蟮纳哳^,道,“你快要一千歲了吧。成龍了以后,還會回來看我嗎?” 大蚺無法回答他。 扶桑說:“不回來也好。人間北部有大澤,深逾千丈。我無暇照看,你替我去守著,好不好?” “龍神有四海江河,等你成龍,我就把北冥給你,也封你做神靈?!?/br> 后來青兒回想起那天,總覺得扶桑在自己睡夢中說過什么,但是又覺得自己不過是癡心太重,產生幻覺。 另一支龍角遲遲不肯長出,連那股痛癢都消失了。 果然不能成龍嗎? 青兒趴在湖底,不肯上岸。 只有一支角的蛟龍,渾身鱗片是淡青色,尾巴上還有丑陋的疤痕,看起來多怪異。 龍神還是時常來找扶桑,除了聊聊人間**水澤,也偶爾聊到青兒。 “那條蛇呢?”龍神問,“怎么不黏著你了?” 扶桑便把當日生角情形告訴龍神,有些擔憂道:“是不是我又干擾了它?” 龍神暗暗心驚,面上毫無波瀾,道:“你注視人間萬千年,什么時候看見過真有蛇類成龍?真龍難得,就算是龍族內部,也是妖龍多神龍少?!?/br> 扶桑嘆氣:“它陪了我這么久,總是不一樣?!?/br> 龍神道:“你已經揠苗助長了兩次,不要再插手它的修煉。否則到時候它生了龍角卻過不了雷劫,那就是有死無生,萬劫不復了?!?/br> 扶桑點頭。 龍神眼神復雜地望著云夢湖水,長蚺的身影在湖底一閃而過。 頂著一支龍角,日子開始難熬起來。連在水中游動,龍角根部都會隱隱作痛,仿佛隨時會折斷,千年艱忍毀于一旦。 青兒上岸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它終日趴在湖底,與扶桑隔著百六十丈云夢澤水,遙遙相對。陽光通過深厚的碧色湖水落在它身上,只顯得幽暗深邃。 青兒似乎恢復了兩百多歲時的習慣,時睡時醒,睡著的時間比醒著的要長。 有一天,青兒從沉睡中醒來,迷迷瞪瞪看見面前站了一個玄衣的人,于是嚇了一跳。 “真沒想到,這里還有一條蛟龍?!蹦莻€人影傲慢地漂浮在水中,“哦,還不算蛟龍。少了一點東西?!?/br> 青兒曲起身子,準備攻擊。 “你想不想變成蛟龍?”那個人影模糊而富有誘惑力,“真龍升天,上登神座。比你現在死蛇爛鱔的一條,要好得多了吧?!?/br> 青兒兇悍地張嘴一咬,那個人卻不見了。 聲音從四面傳來:“今夜朔日,機會難得,魔淵之眼我放在這里,成龍成蛇,看你自己選擇?!?/br> 青兒四處轉頭,水下一片渾濁亂流,那人影遍尋不見。 今夜無月,天地幽暗。 青兒回頭看,見自己身旁果然有一顆和自己的蛇眼一般大的暗紅色晶石,在幽深的湖底發出瘆人的光。 青兒想了想,銜起晶石往湖岸游動。 扶桑在湖岸守著,那個人是怎么進來的? 大蚺出水,濺起水沫撒到芳草甸上,卻不見白色身影,如往常一般舉袖避過。 扶桑呢? 青兒無頭蛇般轉了轉。 扶桑呢?去哪里了?千年萬載守護靈澤的扶桑帝君,為什么今夜不在云夢澤? 口中的晶石見了空氣后,迅速燙熱起來,青兒只覺自己好像銜著一團巖漿。 它不敢隨便把晶石放下來,只好忍受著灼熱,在岸上四處爬。 扶桑!扶桑! 青兒銜著晶石,心中焦急萬分。 出事了。扶桑帝君,先天神靈,預言中會活到最后的人,出事了。 青兒在原地靜了片刻,回身往云夢澤爬。 扶桑不在,青兒要守好云夢,等他回來。 匍一入水,青兒就感到嘴里一松。那晶石似乎溫度降低了一些,同時還變小了一些。 怎么回事? 青兒一邊想,一邊往湖底游動。 它巨大的蛇腦袋里,數百年來第一次思考與扶桑無關的事情。 越想越急,口中無意識地用力,那顆看似堅硬的晶石,竟然就這么,碎了。 青兒呆住,任由碎片滑落到咽喉中。很快它反應過來,又馬上開始干嘔,一時間吐出混了腥紅碎片的水流無數,但仍然有幾塊碎晶落入了它的腹腔。 水流離開青兒后,似有生命一般,往四面八方流竄,腥紅很快覆蓋了湖底,發出暗光,散出惡臭。 云夢受染。 青兒急得去追那些水流,但是追了這個管不住那個,眼睜睜看著猩紅色越擴越大,逐漸侵蝕碧綠湖水,侵染到每一個湖中生物身上。 自己的身體,從里面開始癢。好像有萬千蟲蟻,順著骨骸啃咬神經;又好像炙熱巖漿,從皮上慢慢澆過。 青兒痛苦地在湖底翻滾,身體不斷抽打在湖底巖石上,一時間碎石崩裂,水面下波瀾滔天。 扶桑。扶桑! 你在哪里?你回來??! 大蚺一頭觸在巖層突起處,頭上龍角生生折斷,大蚺疼得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水面已經被人分開兩半,陽光順著綠晶石般的水壁傾瀉到湖底,一片碧色,似乎過去的七百九十一年一樣。 “是誰?”扶桑的聲音傳來,從未有過地冰冷,飽含殺意,“我一直容忍你們在云夢生活,你們何以短短一夜就膨大至此?誰給你們血蟲?是誰指使你們來污染靈澤?” 青兒聽到他的聲音,本來滿心歡喜要游過去,卻被他話里的兇狠嚇住,僵立在水中。 一個個暗紅色的巨大身影從水里被拽出,摔到岸上,一道道天雷降落,轟擊大地,雷火暴烈,澤水震動。 那些被拎出水面的,依稀都還有魚類的影子。鱗片、魚鰭、長長的魚須,已經變形卻仍然能看出當日透徹的眼珠。 青兒緩緩回頭,看了看自己。 滿身青色龍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個rou紅色的瘤子,里面奇癢無比,似有許多蟲子啃咬,目之所及,層層疊疊,令人作嘔。 云夢靈澤,天地靈氣之源,被邪祟入侵,從此不再純凈。 大罪難贖。 渾身血rou中都有無數蟲子在扭動,青兒卻再也感覺不到絲毫痛癢。 心如死灰,莫過于此。 扶桑還在拷問水族,下手越來越狠,雷火連成一片,將湖岸照得刺目。 那個白色的身影,濺上了腥紅的血。 污染靈澤,等于污染了天下水源、靈源。將天下生機扼殺,難怪扶桑如此憤怒。 雷聲滾滾,似乎是誰在痛哭。 青兒被拎起來,摔在焦黑的土地上。 終于輪到我了么? 扶桑頓了好久,才開口問它。 “明明已經快要熬成蛟龍,為什么卻自甘墮落?” 他問已經看不出原形的青兒,可是青兒又怎么知道? 青兒緩慢地搖搖頭,動作間擠破了一片rou瘤,污水流得到處都是。青兒閉了閉眼睛,停住動作。它不愿意讓扶??匆娮约喝绱顺舐臉幼?。 “你在云夢近千年了,我不想殺你?!?/br> 青兒混濁的眼球中滲出水,好像一個人在流淚。 它聽到扶桑嘆氣,聽到他也喉頭哽噎。 “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br> 轟隆雷聲落地,長達千年的一場夢,終于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