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說完,她還補充了一句:“但是你喝粥的碗得自己洗?!?/br> 陸追表情僵硬——她竟然覺得自己躲開,是怕弄臟她的手? “是這樣?!比顬懹X得早說也是說,晚說也是說,既然想讓人家留下來干活,那總得面談一下,什么薪資待遇都說清楚,以免日后引起不必要的“勞動糾紛”。 她開口道:“我剛才聽你說,你家里也沒別人了,節哀。但是活著的人總得繼續活下去,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見陸追沒什么表示,她便繼續勸說道:“你沒別處可去,我這里呢,也少個幫我干活搭把手的。你考慮一下,包吃包住,燒出來的瓷器賣了給你分成。咱們這里是小作坊,大錢掙不了,但也有優勢。你學門手藝,日后不愁娶不到媳婦,遇見喜歡的姑娘,我還能給你出謀劃策,多好?!?/br> 阮瀾對自己有信心,追姑娘她是一把好手,當初還幫學長寫過情書呢。 這個時代,人注重的不就是吃得飽穿得暖娶個老婆生個娃嘛,自己一下子包了三個,試問,誰能不心動?! 陸追這才明白她所說的“留下來”究竟是什么意思。想想也是,她一個小丫頭跟著一個身子不好的父親,家里的生計都要想辦法,有人能干些體力活自然最好。 阮瀾見他猶豫,輕咳一聲,十分深沉的說道:“而且,不瞞你說,剛才你打碎的是我們阮家的傳家之寶。我們阮家本來就是做瓷的,這個是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燒的第一個瓷件兒,就被你這么打了。我去報官你也賠不起,不如就在這兒干點活,就算賠東西了?!?/br> 陸追:剛才看你隨便踢了兩腳的模樣,也不像多貴重啊。 阮瀾見他松動,繼續說道:“你就暫時先住在這里。還有一間房,等收拾出來就能搬進去。吃飯就和我一起吃,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我們這村子繞山環水風景秀麗,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上工環境了,心曠神怡,干起活來都腰不疼腿不酸了。加上交通方便,都不用出門就是瓷窯。村子還有個小私塾,你要是想讀書,掙了銀子之后去上就行了,但不能耽誤干活啊。每七日做五休二,去邊上鎮子里放放風,買點東西,生活美滋滋!” 她一口氣說了一堆,但對陸追來說根本不是重點,甚至對這個時代所有出來做工的人來說都不是重點。 陸追想要的是能讓他安全躲一陣子的地方,至于做不做工,干不干活,他根本不在意,更不要提上工環境和讀書了。何況若是自己不留下來,萬一她真因為那個什么傳家寶去報官呢? 思忖片刻,陸追還是覺得暫且留下來要好些,他問道:“若是村子里的人問我來歷呢?” 阮瀾:“就說你是我遠房親戚,阮家本來人就不少,突然來一個也不算什么?!?/br> 聽她說完,陸追反而有些慶幸自己當時身上無力,否則那瓷片早就捅進了這姑娘的脖頸。到時候他又要逃,哪里有這等送上門的好事? 而其他的,比如有人追殺自己,若是被發現和自己有牽連,她和她父親可能會有性命之虞,與他有何關系? “但是你得配合我?!比顬懤^續說道:“光我說沒用,你一個半大小子,我也不可能把你藏在房里不讓人發現,總得和我爹說的?!?/br> 陸追:“如何配合?” 阮瀾思忖片刻,認真說道:“第一,不能說被我打暈拖回來的?!痹魇擒浘d綿的小姑娘,哪里會拿掃帚打人? 陸追點了點頭,這是應當,否則就會暴露自己拿瓷片威脅她。 阮瀾又說:“第二,就當成早上我進燒瓷發現你的好了,這樣今晚的事兒也能含混過去。到時候我帶你過去,你稍微裝的可憐一點,說的自己慘一點,我爹心腸軟?!?/br> 陸追:“哦……” “第三,重點??!”阮瀾語氣嚴肅:“不準和別人和任何人講我能說話!” 陸追自然也是點頭應下,“只是——”他抬頭問:“你為何要裝啞巴?” 阮瀾正沉浸在自己第一次招工成功的喜悅當中,加上對一個“灰團小學生”也沒什么提防心,便和盤托出。但只說自己之前被嚇了一大跳,不知怎的就能說話了,自己也搞不清楚。 世人原本就怕妖邪鬼崇,陸追倒是聽說過一些,再者她裝啞巴和自己并沒有什么沖突。她不說話,于自己而言反而是好事。 這么想著,他便點了點頭。 阮瀾一拍手:“既然如此,那就這么說定了。我也沒紙筆,咱倆拉鉤就算成了,我相信你?!彼斐鍪?,小拇指勾著遞到陸追面前:“來吧?!?/br> 陸追看著那只手,纖細的尾指在自己面前搖搖晃晃,好似一折就會斷掉。 阮瀾等了許久,也未見他伸手出來,想著自己大抵也有些太熱絡了,這小伙子顯然還沒從家破人亡里抽離出來呢,得給他點時間。 “對了,還沒問你,你叫什么?” “我……”話到嘴邊,陸追卻突然停下了。 他究竟叫什么呢?姓氏對他來說已經是一個謎了,他大抵永遠也無法知道自己應該姓甚名誰。 他在陸府,大家叫他陸追,可那家里從頭至尾似乎就沒有自己的位置,更不要提如今的陸府已經沒了。 阮瀾見他低沉的目光,名字大抵會讓他想到家人,這才難過了。 想要招工哪里這么容易?路漫漫而修遠兮,這小伙子的心理問題還要好好的引導疏通一下。 “我叫陸己安?!标懽废肫鹪浽陉懜臅r候,有次大將軍閔丘入府,父親叫自己去廳內見客。那時閔丘給自己選了個字,說是待到弱冠之時再用,便是己安二字。 父親當時一笑而過,之后再也未提,怕早已忘了。而嫡兄則又因為這表字的緣故不依不饒,將氣發在了自己身上。 “過去了就過去了?!比顬戄p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叫你……己安表哥?”她眉頭皺皺:“怎么聽著這么像賤表哥呢……” 陸追臉色微變,說道:“家里都叫我單一個追字?!彼⒉粨?,畢竟在外人面前這丫頭是不會開口的。 “那我就叫你阿追好了,比己安叫起來舒坦多了?!比顬懻酒鹕?,沖他一抬頭:“我叫阮瀾,家里都喜歡就叫我阮阮?!?/br> 她這一聲清亮爽快,登時將陸追從陸府當中拉拽了出來。 陸追上下打量了她片刻,一字一字的從嘴里擠出來:“真的用我?” “嗯?!比顬懘鸬?。 阮瀾看著陸追仍有些戒備的眼神,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憐憫之情。 她伸手摸了一下陸追的頭,柔聲說道:“不想拉鉤也沒事兒,你只要做到就行了,不在乎形式。你只要記得,從今日開始你就在我家瓷窯上工了,認真做工不要偷懶?!?/br> 陸追輕應了一聲。 阮瀾滿意地點了下頭:“之后賣了瓷器我會給你提成,包找媳婦,做五休二?!?/br> 陸追對找媳婦毫無感覺,但他確實需要有些獨處的時間,理順當前的情況。他不能永遠在這里,那些夢在告訴他,他要回去,要堂堂正正的回去。 阮瀾補充道:“還有,不能說出去阮瀾不是個啞巴!” 陸追聽了,也抬起頭,一字一句的說道:“你也不得對他人說出我的真實情況,追這個字,也只得一個人叫?!?/br> “沒問題!” 阮瀾見大勢已定,舒了口氣,笑道:“那就這么說定了,一百年不許變,誰變就是大壞蛋小王八癩皮狗汪汪汪!” 說完,她主動拉過陸追的手,用自己的大拇指快速的按了下他的:“蓋章!” 長這么大,陸追也是頭一回做這么幼稚的事兒,不由得吐了一口濁氣。 阮瀾卻以為他是因為終于找到個安定的地方,心里松了一口氣。仔細想想這小伙子也十分可憐,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放心吧?!?/br> 陸追對人仍有抵觸,他身子一側,微微避開。 阮瀾看著他,過了半晌,開口說道:“我給你找身衣服,你這身估計也洗不出來了,扔了算了?!?/br> 說完,她就去隔壁房間翻弄阮鈞尚未理出來的衣裳,心里回憶著陸追的身量,嘴里念念叨叨:“有點長了,得改改?!?/br> 她抱著衣服和針線籃子回來,笑著說道:“給你量一下,看看要裁掉多少?!?/br> 阮瀾這時候已經感覺出來了,阿追是在躲著和她的肢體接觸,她也能夠理解。 畢竟小孩子剛剛失去家人,跑到人不生地不熟的地方自食其力,心里肯定難受。加上他很可能以前生活條件不錯,讓他接受今后就得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下去了,也需要時間。 所以在幫陸追量體的時候,她盡量沒碰到他,反正差不多就行。 量完尺寸,阮瀾即刻秉燭開工,纏著棉線的銅鐵剪刀舞的虎虎生風,沒一會兒就搞定了。 她把衣服疊的整整齊齊放在陸追的床頭,說道:“今日有些晚了,先給你弄一套,明天有時間再給你多拾掇幾套。你要是覺得還能忍一會兒,明日去河里洗個澡再換衣裳最好,省的又弄臟了,你還得自己洗。哦,對了,今晚吃的粥、這套衣裳、還有皂角什么的,因為咱們還沒開工,就都先記賬了,日后再從你工錢里扣吧。放心,不收利,我算不過來?!?/br> 陸追:“……” 但他也沒什么好說,畢竟自己在這里也待不了多久,這便應了下來。 阮瀾打開柜子,從里面搬了一床被褥鋪在地上,燈芯一蓋,自己一咕嚕鉆了進去:“睡吧!好夢!” 被子還算舒服,木板床和地板也并沒什么差別。阮瀾靠在枕頭上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沒想到自己有這么大能耐,招工成功,還會改衣裳了!阿追得多感動啊,世上就沒有自己這么好的雇主了! 興許是白日太累,也興許是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阮瀾未過一會兒便睡了過去。屋子里一片安靜,陸追平躺在床上,沉默的看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他的目光落到那套放在床頭的棉布衣裳上,又低頭看了看睡姿一塌糊涂的阮瀾,眼睛瞇了起來。 陸追緩緩起身,摸起桌上的剪刀靠近阮瀾,他將那把剪刀比在阮瀾的脖頸處,他還是不放心,也不敢放心。 只需他輕輕用力…… “別鬧……”阮瀾翻了個身,嘴里含糊著,還伸手撓了撓脖子。 陸追停住,眼睛錯也不錯的盯著阮瀾。 “好了好了,豆芽菜,睡覺了?!比顬懸话褤ё£懽返暮竽X勺就往自己的胸口按去。 陸追:?!誰是豆芽菜?! 陸追手足無措,一時不知道應該先掙脫還是先等她睡熟些再動。結果就是這么一猶豫,被阮瀾揉了揉腦袋:“豆芽菜乖,明天mama給你做個瓷的尿盆?!?/br> 陸追:?????????? 陸追也不知道自己花了多久時間才逃脫出來,他早已忘記自己之前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只木訥的走到桌旁,扶住椅背連喘了幾口氣回神。 他的手碰到掛在椅背上的衣服,也許是許久未曾有人替自己著想過了,他微斂雙目,竟有那么一瞬間覺得這簡陋的小屋當中也有絲絲溫情。 只是衣服抖開,陸追抿了一下嘴唇。 褲腿和袖子只是拿剪刀剪短了,還參差不齊,連個邊兒都沒收,線絲兒掛的到處都是。褲腰那里被扯開剪了幾個洞,穿了根麻繩,還是之前綁自己用的那根。除此之外,別的地方一動沒動。 陸追吐了一口濁氣,看了眼桌上的針線籃。他將衣裳放在桌上,又將油燈點亮,覆著無邊夜色為自己修補起了衣裳。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豆芽菜,請大家記住,它非常重要! 第十一章 大抵是之前顛簸勞累,如今難能安定下來,陸追一覺醒來,天竟然已經大亮了。對于這段時日精神緊繃的他實屬難得,更難得的是那些可怖的夢境今夜竟然沒有來糾纏他。 這夢境內容真實的讓人心驚膽戰,更似一個一個預言,他擺脫不了。 現實和夢境攪在一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從一開始的驚慌無助,到如今他已能將這些夢境分清理順,加之期間又遇上種種事情,陸追之心念堅定,由此可窺一斑。 他探頭看了一眼地上,被褥已經收走,阮瀾也不見了。 他連忙起身收拾,將昨夜自己修整的布衣穿上,雖肩膀處還有些寬大,但其余已經無礙,與昨晚阮瀾修過的衣服相比之下,簡直是天壤之別。他走出房門看了眼天色,如今已經快到巳時,院落里卻仍沒有半點聲響。 昨夜只喝了一碗稀粥,陸追肚子早已經空癟,這便拿了昨夜的碗勺走進廚房,想看看阮瀾早上有沒有給自己留些吃食。 進了廚房,里面算是整潔,連鍋里都干干凈凈。他低頭查看爐灶,看著里面仍是涼透了的模樣,只在菜板上泡了碗米,還有一小包面,似是待會兒要煮。 陸追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眼看著時辰也差不多,這便自己動手生火煮飯。廚房里其余的東西都沒有,小小的菜地里倒是有些冒頭的青菜,但他未曾問過阮瀾,便不好自取。 爐火升騰,熱氣從鍋里升騰而出,沿著門窗縫兒向外飄去,舞出人生百味。 阮瀾原在另一間屋子收拾東西,兩人總不能一直睡在一處房間,至少阮鈞是絕不同意的。她在干活之前還想著自己昨夜招工成功,待會兒給“員工”做份豐盛的早餐。時間也不趕早,一來阮鈞未醒,二來新員工都那樣了,好不容易能好好休息一晚,怎么也不會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