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節
雪梅深沒想到他也會診脈,驚得要將手腕抽走,可勝楚衣幾根手指鉗住她,哪里隨便說躲就躲得掉! 勝楚衣笑著道:“干什么?連我看看都不行?可惜我活了這么久,卻始終不曾涉獵女醫之道,看了也是白看,看來以后為了憐憐的身子,也該仔細鉆研一番才是?!?/br> 他雖然口中說笑著,那手卻按著脈門沒有放開。 她的脈象,為何與從前不同了? 雪梅深只能哼唧著蒙在被子里,“我疲累極了,楚郎,剛才紫龍和那大夫進進出出折騰了許久,我也沒睡好,你快讓我再睡會兒?!?/br> 勝楚衣笑著道:“好,我不吵你,就在這兒陪著你?!?/br> 雪梅深一個頭兩個大,只好縮在被子里一動不動,隱隱覺得床邊那雙看著她的眼睛越來越涼。 沒多久,紫龍又揪著個女醫推門進來。 勝楚衣見了,“輕點,她剛睡了?!?/br> 他雖然嗔怪,卻也不責罰,這些一手帶大的孩子,他各個都是寵著慣著的。 雪梅深從頭到尾都沒睡著,聽見又來了一個女醫,把自己在被子里埋得更深,“出去,都出去,我不需要診治,我不要別人碰我!” 那女醫大概也是見過許多婦人下身受了傷,羞于啟齒,不愿診治的,淡定道:“諸位先請回避一下,我來勸勸這位夫人吧?!?/br> 紫龍雖然嫌棄此時的蕭憐矯情,反反復復折騰她家主子,卻也是個護崽子的性子,見外人要將他們都請出去,立刻就不樂意了,“不行,我在這里守著!” 那女醫道:“若是人多,只怕夫人依然避諱,不愿診治啊?!?/br> 紫龍脖子一挺,“都是女人,她孩子都生過兩個了,哪兒來那么多講究?” 勝楚衣見他還沒怎樣,紫龍卻跟大夫杠上了,抬手撥了她一下,“出去吧,醫者父母心,不會如何?!?/br> 紫龍只好氣鼓鼓地跟著出去,砰地帶上了門。 回頭看到勝楚衣有些嗔怪地看著她,便爭辯道:“尊上,你難道沒覺得很奇怪?” 勝楚衣微微一笑,“哪里奇怪?” 紫龍大眼睛轉了轉,“說不出來,反正很奇怪!” 勝楚衣眼簾微微垂了一下,“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大概是受了許多委屈,又被劫燼所制,經歷了許多事,還不曾說出來,來日方長,我有的是時間,無需cao之過急?!?/br> 紫龍氣鼓鼓地不說話,抱著手臂橫在門口一立。 勝楚衣也走到黃金籠前,俯視下方,神色閑淡,卻有一抹掩飾不住的憂心。 屋內,那女醫伸手掀了雪梅深上的被子,以極低的聲音道:“出來吧,雪夫人,別裝了?!?/br> 雪梅深心驚,回頭去看,的確是個不認識的,“你是誰?” 女醫雙手在半空中左右舞動一下,便有一縷細沙從掌心滑出,落到另一只手的掌心,之后消散不見,“主人擔心你會壞事,所以事先叮囑我看著你??磥?,你果然是個貪心不足的沒用貨色?!?/br> 雪梅深從床上猛地坐起來,“湘大人派你來的?” 沙魔咧嘴一笑,口中滿是黃沙,“是啊,她讓我告訴你,不要被眼前的溫柔迷失了心智,忘了自己要做什么?!?/br> “我……,時機還沒到,我還沒準備好?!?/br> “哼,是舍不得了吧?你貪戀勝楚衣的好?” “我沒有!”雪梅深仿佛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差點跳了起來,被沙魔一掌按住。 “雪夫人,活了這么久,沒想到你還這么天真!大概是?;时菹聦δ銓嵲谔珢圩o,不知這世間的險惡?!?/br> 雪梅深被她那只柔弱無骨卻沉重萬分的手壓住,動彈不得,只好道:“給我一點時間!” 沙魔的聲音愈發嘶啞低沉,“你當勝楚衣是什么人?我曾偶然窺探過他的夢境,當初蕭憐生產,他從來不曾離開左右,如今你不肯就醫,他竟然坦然撇下你一個人?!?/br> 她附耳到雪梅深耳畔,“他已經有所察覺了,過不了今晚,你就會被他親手將這張面皮撕下來,勝楚衣這個人,對待外人,可絕不是你現在看到的這樣千般溫柔,萬般體貼的模樣啊,雪夫人,你怕不怕?” 雪梅深被她嚇得,渾身一陣寒顫,“那……,我……” “馬上,按照你與主人的原定計劃進行,不得再作拖延,你一時貪心,若是壞了?;时菹潞椭魅说拇笫?,你覺得,后面的路,會是一死了之那么簡單的嗎?若是不小心再活三百年,可就不是像過去那么舒服了!萬里黃沙之下,可是個永不安息的好地方?!?/br> 雪梅深縮在床上,淚珠忍不住噼里啪啦掉了下來,“我不怕死,只是,他是個好人,我這樣做……” “糊涂!他只是對蕭憐一個人好,你以為他若是發覺你是個假的,會對你心存半點憐惜?你只不過是個被?;蕳壛说臓€貨!” 沙魔扭曲著的臉,離她只有寸許,“雪夫人,求仁得仁啊,為何臨到眼前,卻后悔了?” 雪梅深咬了咬牙,狠狠道:“好,你說的沒錯,求仁得仁……,求仁得仁!” 她抬手啪地一個巴掌,狠狠打在沙魔的臉上,大聲喊道:“滾!你給我滾出去!我不要看什么大夫!我什么都不要!” 門砰地開了,紫龍先沖了進來,“又怎么了?” 沙魔重新作出女醫恭順的模樣,無奈道:“夫人她諱疾忌醫,好說歹說,都是沒用?!?/br> 勝楚衣從門外進來,來到床邊,溫聲安慰道:“憐憐,你這是何苦?只是檢查一下,又不會怎樣?!?/br> 雪梅深定定看了他一眼,猛地將人推開,從床上跳下來,順手抽了掛在床邊的霜白劍,直接沖向露臺,將長劍在脖頸上一橫,“都別過來!” 勝楚衣本追了一半,果然立刻收了腳步,不敢再向前半步,“憐憐,別胡鬧,把劍放下?!?/br> “楚郎……” 雪梅深該是與世訣別之時,真的萬念俱灰,苦笑著流淚道:“楚郎,我再也不是你當初的憐憐了,我沒辦法再面對你,我……我哪怕沾了你的衣襟都覺得污了你!” 霜白劍鋒利無比,上面的劍氣尚未觸及皮膚,便已經將她雪白的脖頸劃出了一道血痕,殷紅的血流淌而下。 勝楚衣本來心中還存有一些疑慮,可此刻見了這番模樣,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多想,“憐憐,乖,把劍放下,過來,好好說話?!?/br> 他向前一步,雪梅深就像后一大步,抵在露臺的護欄上,“你別過來,楚郎,你知道我們的孩子是怎么沒了的嗎?你知道這半個多月的時間里,我是怎么過的嗎?他們給我灌了藥,將我丟給那船上的水手,楚郎,二十多天,無日無夜,我親眼看著孩子血淋淋地離開我,卻無能為力,只能任人蹂躪,卻依然還活著!” 此時,勝楚衣的本來殷紅如琥珀透亮的眼睛驟然沁滿了血色,有種黑暗如從深海之下涌動而上。 立在他身后不遠處的沙魔微不可見地向雪梅深點點頭。 雪梅深深吸一口氣,“楚郎,你告訴我??!我為什么還活著?我已經配不上你了!可是為什么還活著?” 她將霜白劍向脖頸上用力一抵,便是一道深深的口子,鮮血滾滾而出。 “憐憐,不要!”勝楚衣慌了,向前一步,又生怕逼迫她急了,強作笑顏道:“憐憐,沒關系,我不在乎,只要你活著,你在我身邊,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你回來,乖!” 他張開雙臂,眼巴巴地等著她。 雪梅深忍著脖頸上的劇痛,見他如此,竟然有了片刻的遲疑,他竟然不在乎! 世上會有哪個男人不在乎呢? 敖天第一次發現她的背叛時,是何等模樣,百年之后,她依然記憶猶新,他嘴上說不在乎,甚至為了讓她活下去,定時送男人給她,可他卻比誰都在乎!比誰都介懷!比誰都恨! “你騙人!你怎么可能不在乎!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我已經臟透了!我活在你面前,都是污了你的眼睛!” 雪梅深說著揚起霜白劍,毫不猶豫,一劍穿心而下! “憐憐——!” 勝楚衣瘋了一般撲了過去,將她已經軟綿綿的身子抱了起來,那些血從傷口彌漫開去,染紅了半邊身子。 他徹底慌了,“不是這樣的,憐憐,你聽我說,不是這樣的,我不在乎,孩子沒了沒關系,他們傷了你,也沒關系,我不在乎,你為什么這么傻!” 他將氣息奄奄的雪梅深抱在懷中,“憐憐,你不能死!你不能死!紫龍,去叫人來,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若是換了普通的兵器,他或許還懂得如何救她,可如今穿心而入的是霜白劍,一劍之下,只怕是五臟六腑盡毀了。 勝楚衣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慌亂無章,滿手是血,卻只能緊緊抱著雪梅深,“找人來!誰能救她就找誰來!快!” 他也不知道誰能救她,紫龍更不知道。 沙魔靜靜地立在不遠處看著,嘴角劃起一抹冷笑。 雪梅深屏足最后一口氣,竭力抬手撫上勝楚衣的臉,“楚郎,我本就該死在海上,卻茍延殘喘到現在,只是想看到你安好,只要你安好,我就心滿意足了?!?/br> “憐憐——!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勝楚衣抱著她,苦苦哀求。 “楚郎,你聽我說,不要報仇,好好活著!替我將孩子們養大,我要看著你活著,看著你平安無恙!答應我!千萬不要去報仇!否則,敖天不會放過你,也不會放過孩子們!答應我!答應我——!好好活著!” 雪梅深瀕死的眼睛,緊緊望著他,等著他答應。 只要他應了,她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沙魔的眼睛,也在所有人背后,緊緊盯著勝楚衣。 “憐憐……”他眼眸垂下,兩行清淚落下,化作細碎的鮫珠,落在露臺的地上,之后穿過護欄,從高高的星月樓上,墜落而下。 “答應我了,便要做到,楚郎,我在天上看著你!”雪梅深的手從他臉頰垂了下去,終于閉上了眼睛,結束了漫長而不堪的一生。 沙魔滿意轉身,剛要離開,覺得戲要做足,對始終筆直立在前面,臉色極為難看的紫龍道:“這位姑娘,節哀順變,這里也該是用不到我了,在下告辭?!?/br> 紫龍隨手從腰間拿出銀子,將她打發了,之后帶上了門。 沙魔立在門口又靜靜聽了一會兒,屋內,盡是勝楚衣壓抑的哭聲,近似哀嚎一般,心碎欲裂。 一抹冷笑在臉上綻開。 你不愛我?沒關系! 讓你嘗嘗徹底失去心愛之人的滋味! 讓你被她臨死的誓言束縛,一生一世不能報仇,只能茍延殘喘地活著! 一個徹底崩潰、心死的男人。 一個被徹底毀掉的勝楚衣。 實在是讓人有些心痛憐惜??! 她將那一錠銀子拋向空中,再重新接住,轉身下樓去了。 屋內,紫龍也在聽著外面,等到確定外面的人已經走了,才轉身低聲對著露臺道:“走了?!?/br> 勝楚衣哀慟欲絕的臉驟然凝固了下來,哭泣戛然而止。 他將懷中的死人翻扣過來,咔嚓一聲,撕了背后的衣衫。 光潔如玉的脊背,沒有一絲瑕疵,也沒有那只飛龍刺青。 他痛惜道:“還真是逼真,也不知她現在如何,又身在何處,還有那兩個孩子……” 紫龍走到近前,將他扶起來。 這人剛剛仿佛真的經歷了一場與摯愛之人生離死別,受了一番肝腸寸斷之苦,竟然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尊上何時發覺有異的?” 勝楚衣看著她苦笑,“第一眼見了,便覺得不對,可礙于那張臉,始終不敢懷疑太深,若是她遭逢磨難,心性大變,也未可知。萬一錯怪了她,可該如何是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