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這個故事她也聽說過。 傳說謊言之神洛基與某位女巨人結合,并生下三個形如怪物的孩子,巨狼芬里爾就是其中之一。它從出生起,就被預言會導致奧丁之死,諸神對這個殘暴無度的怪物心懷恐懼,萬般思忖后,決定將其禁錮于鎖鏈之下。 于是他們先是騙取巨狼信任,然后毫不猶豫地使用鎖鏈將它套牢。芬里爾驚恐萬分,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掉,只得露出哀求的神色,求諸神給予它自由。 但諸神對此視而不見,甚至趁機在它口中入置一把劍,劍柄靠在下顎,劍尖對著上顎,迫使巨狼張開血盆大口,無法用利齒傷人。 從那以后,芬里爾便一直生活在無窮無盡的束縛之中,直至諸神黃昏。 ——在諸神黃昏一戰中,巨狼芬里爾最終掙脫魔鏈,殺死了諸神之王奧丁。 就像預言里所說的那樣。 林妧收斂思緒,輕聲開口:“既然芬里爾兇猛殘暴,為什么不直接致它于死地,而是將其禁錮在鎖鏈里?” “殺了它?” 青年淡淡嗤笑一聲,眼底劃過意味不明的復雜情緒,傳說里坦言他性格高傲,看上去果然不假:“那些所謂的‘神祗’自視甚高,絕不愿意被魔物的臟血玷污雙手——即使芬里爾并沒有做出什么實際危害。我勸你不要對他們懷有多高的期待,那只是群以自我為中心的利己主義者。傳說故事是一回事,真相完完全全是毫不相干的另一回事,抱有期望的話,免不了要失望?!?/br> 林妧沒有說話,輕輕抿住嘴唇。 納西索斯說得再直白不過,細細想來,其中道理在許多傳說里都或多或少有過體現:例如雅典娜妒火攻心,將紡織技術優于自己的少女變成蜘蛛,詛咒她永生永世不停防治;又例如海神波塞冬玷污美杜莎,害她被女神變成半人半蛇的兇惡怪物。 諸神同樣擁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在掠奪與嫉妒的欲望上,甚至要遠遠超出普通人類。 而這才是世界各地神話故事的真相—— 一群魔物的肆虐史。 “在人類創作的故事里,‘諸神’把芬里爾禁錮在巨石旁,是出于討伐魔物、維護和平的必要,對吧?”見她神情微滯,青年繼續補充,“其實事實完全不是這樣。僅僅因為一個‘奧丁會被魔狼殺死’的預言,它出生沒多久就被綁在鎖鏈上,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對外宣稱捕獲了兇惡魔獸,可其實在當時,芬里爾不過是只什么都不懂的幼崽而已。你真該看看當時的景象,它那么小,渾身是傷,在鎖鏈間無濟于事地奮力掙扎,用眼神懇求他們放它離去,得到的卻只有一把插進嘴里的利劍?!?/br> 他說著頓了頓,下垂的長睫下暗光涌動:“這就是‘諸神’為了鞏固統治所做的事情,一切的源頭只不過是個愚蠢的預言。雖然這樣說會讓你傷心,但如果你的那位朋友許久沒有再出現過,那他很可能……早已經葬身在奧丁的神宮里?!?/br> 林妧的身形很明顯晃了一下。 “我明白,”她說,“但總歸還是要去看看的?!?/br> 在青年安靜的目光里,臉色蒼白的小姑娘有些狼狽地轉移話題:“那你呢?如果一直找不到那個女孩子,你會怎么辦?又如果她從來都不曾真實存在過,只是一道虛妄的影子……即便如此,你也要堅持嗎?” “我會一直尋找她?!?/br> 納西索斯輕揚嘴角,語氣平淡:“一天找不到,就等到下一天;一年找不到,終究還有下一年。如果她不存在,等我察覺到這一點時,或許就是我消失的時候——你知道,現在的我只是個為了尋找她而存在的幽靈,僅僅靠著這一點執念茍活于世?!?/br> 林妧心頭一梗,一時間說不出話,竟然莫名有幾分理解他的所思所想。 他們這樣的人,一生中總在追逐著什么東西。 她在夾縫俱樂部時,把秦昭當做拼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所期待的未來也全部和他有關。那時的愿望簡單又美好,只要想到第二天醒來能再見到他,不管環境多么惡劣、受了多么難以忍受的傷,都能滿懷期望地帶著微笑入眠; 后來得知秦昭死訊,林妧一度懷了尋死的念頭,那時江照年注視著她的眼睛,無比認真地告訴她:“你的命是他用自己性命換來的,如果你死了,他的付出又有什么意義?” 于是林妧終于放下手里的刀,跪在冰冷地板上放聲哭泣。 ——都是在彷徨昏暗的人生里好不容易找到寄托,卻又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事物的可憐人。 她收好想要告知納西索斯真相的念頭,佯裝毫不知情地向青年道別,后者卻出其不意地塞給林妧什么東西,攤開手掌,才發現是那面巴掌大小的鏡子。 “這幅畫像看上去總是怪怪的?!?/br> 他含蓄笑笑,看不出真正的情緒:“那條河里的她就很好。多謝你?!?/br> 也許從美杜莎的石化里,他便隱約意識到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才想把這面很可能揭露事實的鏡子丟棄,努力維護心里永恒的夢。 林妧想,又或許納西索斯真的只是因為偏愛那一份朦朧美,覺得太過清晰的模樣反而會打破幻想。 可無論如何,他仍然會繼續追逐那道幻影—— 一道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際、始終存在卻從未真正存在過的幻影。 在臨別之際,林妧沒頭沒腦地問他:“那只狼被鎖在石頭上這么多年,沒有人愿意幫它離開嗎?” 納西索斯沉默片刻,隨即嘲弄一笑:“救下它,等同于公開站在奧丁的對立面。與領袖對抗,也就意味著成為這片土地里所有住民的敵人——沒有人會為了它以身犯險,不是么?” * 告別河畔的青年,林妧沿著河道緩緩前行。 風里彌漫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夾雜了淺淺淡淡的腐朽氣息,屏住呼吸細細辨別,能聽見風聲里嵌著的野獸嗚咽與兇戾嘶吼。身旁的河流仿佛停止流動,側目瞥去時,只望見一汪平靜得近乎詭異的死水。 光明燦爛的神域是魔物聚居的巢xue,擁有無限榮光的神明是自私自利的丑惡怪物,這種事情要是傳到人類社會里,一定會引發史詩級別的恐慌吧。 灌木叢一點點倒退,模糊成遠處不甚清晰的墨團。林妧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聽見幾道張揚跋扈的嗓音。 “瞪,再瞪??!放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就這副模樣,還能掀起什么大風大浪?就算你今天被我們打死,也不會有人在乎?!?/br> “看它腿上的傷,大概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吧?!?/br> 在這些紛亂嘈雜的聲音之下,兀地響起一陣野獸般低沉沙啞的嚎叫,雖然因為疼痛和乏力而微微顫抖,卻掩飾不住畢露的鋒芒,帶著股與生俱來的暴戾。 她迎聲望去,最先見到一只通體漆黑、雙眸通紅的巨狼。它的體型遠遠超出常人想象,大概有尋常狼類五倍左右大小,堅硬鬃毛如同純黑色的長刺,叫人不敢觸碰。 狼嘴大大張開,露出內里尖利的獠牙,它因為情緒激動而劇烈顫抖,上下口腔深深抵進長劍兩端,滲出黑紅鮮血。 是納西索斯對她提起過的芬里爾。 在巨狼跟前站立著三個半人半牛的生物,臉上清一色掛著挑釁意味十足的冷笑,在聽見腳步聲時,不約而同回過頭來。 “奇怪,這是什么種族的家伙?” “不是和亡靈種長得差不多嗎?不會是——傳說中的人類吧?” “人類?那些在幾百年前被我們當成食物大吃特吃的可憐蟲?” 林妧被“傳說中的人類”逗得輕笑出聲,好整以暇地望向他們時,又聽見最中央的牛頭開口道:“好久沒見過人類了……整天對這家伙拳打腳踢,已經差不多要厭倦了,今天居然又有新玩具送上門來,真是幸運?!?/br> 巨狼的四條腿慘不忍睹,皮毛幾乎都被血液凝結在一起,露出里層長短不一的數條血口,其中大部分應該都是這三位的杰作。 林妧滿不在意地掃過他們肌rou健碩的胳膊,滿不在意地打了個哈欠:“的確挺幸運的?!?/br> 面對著朝自己逐漸靠近的三名牛頭人,她饒有深意地瞇起眼睛:“放心,我心地善良,不會讓你們太疼?!?/br> 三人聞言笑成一團,就差齜牙咧嘴地抹眼淚—— 于是兩分鐘不到,地上便平平整整躺了三具瑟瑟發抖的身體。 戰斗剛剛拉開序幕就不得不宣告終結,少女的動作又快又狠,掌風凌厲如刀,讓他們完全找不到間隙躲避,只能被滿臉懵地打翻在地。對于這個情況,狼狽為jian的三兄弟可謂始料未及,小小的眼睛里滿是大大的疑惑。 在他們的印象里,人類無一例外膽小又愚昧,從來都帶著敬畏的眼神將他們視為神明,就算餓了想要吃食,人們也不會有絲毫反抗,而是乖乖送上鮮嫩可口的少女作為祭品。 ——可就是這樣一個種族,居然直接把他們給打、打趴下了? 林妧拿紙巾擦去手上血跡與灰塵,冷聲挑眉:“就你們這副模樣,應該掀不起什么大風大浪。就算被我打死,應該也不會有誰在乎吧?” ——這女人居然還模仿他們的臺詞說話!絕對是魔鬼吧!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牛頭人們落荒而逃,林妧也并不去理會他們,目光一轉,落在身旁劇烈喘息著的巨狼身上。 她凝神打量它許久,半晌用了然于胸的口吻問:“芬里爾?” 巨狼目露兇光,從喉嚨里發出沸水煮開般低啞的咕嚕聲。 眼前的小個子雌性是它從未見過的種族,不像幽靈那樣臉色慘白、身體半透明;與自詡為“神明”的奧丁相比,又少了許多陰鷙的壓迫感。她看上去小巧又漂亮,白皙皮膚在昏暗光線里平添幾分朦朧,抬起眼睛看它時,微微上挑的細長眼眸里流淌出溫柔平和的光。 她的目光里有許許多多的情緒,好奇、憤怒、驚訝、一點點笑意,卻唯獨沒有它最熟悉的厭惡與恐懼。 真奇怪,巨狼想。 看上去小小白白的一團,應該很好吃,可她偏偏打敗了那三個無法無天的家伙,像一朵看上去嬌嫩無比的花,湊近了才發現,花莖上全是劇毒的刺。 “我叫林妧?!?/br> 那個雌性自顧自開始說話,離它更近了些:“怎么成了這么狼狽的樣子……那群人真是過分?!?/br> 芬里爾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在心里盤算著對方下一步的動作。 在這片土地的千千萬萬居民里,絕大多數見到它都會滿帶恐慌地繞道而行;一些膽子大的知道巨狼被鐵鏈束縛,便大搖大擺地從它身前走過,說一些陰毒的話,嘲笑它被綁縛于此的丑態;極個別會像那三個牛頭一樣把它當做日常泄憤的工具,一個不會反抗的現成沙包,沒有誰會拒絕。 那現在呢?她要做什么? “被困在這種鬼地方,一定很不甘心吧?我沒有惡意,你別害怕?!彼f話噙了笑,“我會很小心,不讓你覺得太疼?!?/br> 是她把那三個混蛋暴揍一頓之前說過的話。 這女人,果然也想折磨它。 芬里爾豎起渾身上下侵略性十足的長毛,因為久未修剪,它們全被血污糊成一團,因而顫抖著微微立起時,也更加具有視覺沖擊力。 如果它沒有被鐵鏈束縛,一定會徹底撕碎這群家伙的喉嚨;如果它的嘴里沒有放入利劍,一定能一口咬斷他們的頭顱。 可它現在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瞪大猩紅眼睛,奄奄一息地趴伏在冰冷地面上,眼睜睜看著對方抬起雙手,離自己越來越近—— 最終伸進它被長劍刺入的嘴里。 臭名昭著的猛獸呼吸一滯,呆呆愣在原地。 “盡量把嘴巴張大,應該沒問題吧?” 從未謀面的異族女孩雙手握住劍柄,抬頭與它對視一眼:“要想把它取出來,難免會劃傷口腔,你忍耐一下?!?/br> 她這是在做什么啊。 這是陷阱,還是一個充滿惡意的玩笑? 曾經也有人像她一樣,假意替它拔出嘴里的利劍,它滿心感激地等待,對方卻只是獰笑著握住劍柄,狠狠往它口腔深處猛刺,在鉆心刺骨的疼痛里,芬里爾聽見對方說:“真以為我會幫你?別傻了,你這個惡心的掃把星!” 微弱的火光從心底竄出來,卻又在轉瞬之間消弭殆盡,被惡狠狠踩進塵土里。它早已習慣責罰與打罵,因而堅信林妧只不過是在故技重施,一時間又氣又惱,可礙于身體疼得喪失了力氣,只能從喉嚨深處發出并不駭人的低吼。 為什么都要這樣對它。 明明它什么都不曾做過,什么也不知道,從出生后不久便被綁在這里,怎么莫名其妙就成為了大家憎恨的目標呢。 它不甘心。 口中果然如預料那樣,傳來了尖銳的刺痛。血腥氣從口腔擴散至鼻尖,巨狼暗紅的瞳孔一片晦暗,有濃郁恨意逐漸蔓延,然而就在下一秒,巨獸眼睛里卻出現了迷茫與慌亂的神色—— 雖然在移動利劍時,不小心劃傷了芬里爾的口腔,但林妧最終還是把寶劍從它嘴里成功取出。刀刃掉落在地面時,發出“叮當”一聲無比清脆的響音,順著耳膜長驅直入,徑直沖向大腦。 理智的弦,在同一時刻驟然斷裂。 它嘴里那把由奧丁親手放下的劍……被**了?對方還是一個白白嫩嫩、看上去一巴掌就能碾碎的團子?她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嗎? “劍已經**了?!绷謯€后退一步,極快地摸了把巨狼側臉的長毛,在感受到堅硬觸感后新奇地挑起眉頭,“你還要一直張著嘴嗎?” 直到聽見這句話,芬里爾才發覺自己一直大張著嘴巴。長久以來被寶劍撐開上下頜,它早已習慣了在疼痛中被迫張開嘴唇,此時劍被拔出,反倒有幾分驚慌錯愕的不適應,不知道應該如何做出正確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