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真好聞啊。他想。 然后又想,她還沒認錯人。 許是被那藥香給迷惑了,郁欠欠一時間竟覺得,她怕是天底下唯一一個不會認錯郁九歌的人了。 這樣的話…… 小孩歪了歪腦袋,露出個異常純然無辜的表情。 和之前一樣,凌夜單手抱他,斷骨提在另只手里。她也不管這兩者加一起得有多沉,就那么轉身回視還在看著她的凌懷古,然后毫無預兆地問出兩句不該在這個地點、這個時間問出的話來。 她說:“我娘的尸體在哪?”她語氣稀松平常,好像并未覺出這樣的話有哪里不對,“你把我娘的尸體藏到哪里去了?” 話音未落,凌夕驀地睜大了眼,震驚極了。 “尸體?”凌夕喃喃道,“你娘的尸體,不是早就落葬了嗎?” 凌夜說:“沒有。我娘的墳是座空墳?!?/br> 凌夕說:“怎么可能?” 凌夜平淡道:“怎么不可能?!?/br> 他曾親口說過,終他一生,夜言永遠是他最愛的人。 他還說,只要是夜言生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他凌家下一輩的繼承人。他會把孩子好好撫養長大,他會在以后把凌家交到孩子的手中,看凌家在孩子的手里發揚光大。 他還說了許多。 零零總總,山盟海誓,至死不渝。 年輕時候的凌懷古坦蕩而又俊美,甜言蜜語說得誠懇,好似天下間就他這么一個值得姑娘托付的好男人。夜言全心全意地迷戀著他,迷戀到甘愿放棄不夜天帝姬的身份,什么東西都不要,義無反顧地從不夜天遠嫁金玉宮,做了他的妻子。 甚至夜言還對外說,她名字里的“言”字,天生為凌懷古而取。 她說:“登高而懷古,言今與長夜?!?/br> 她還說:“等我生了孩子,名字要叫凌夜。一個是你,一個是我,剛剛好?!?/br> 凌懷古說好。 于是等孩子出生了,等夜言死了,凌懷古許下的那么多承諾,應下的那么多事情,只獨獨給孩子取名做到了。 凌懷古對凌夜說,你的名字,一個是凌家,一個是夜族。 他對凌夜說,你娘不在了,爹會好好照顧你的。 他說,你是爹唯一的孩子。 原本凌夜和夜言一樣,也是滿心相信凌懷古的。 直到夜言尚在人世,卻被凌家對外宣稱得了急病,凌懷古借機堂而皇之地把沈微和凌夕接進凌家,然后同夜言不過一墻之隔,卻并不進去探望,只站在那里輕輕摸著凌夜的腦袋,和藹可親地說這也是你的家人時,凌夜仰頭看他,向來尊敬孺慕的眼神,第一次變了。 等凌夜長大了,她才發現,原來早在夜言嫁進凌家不久,凌懷古就和沈微有染。待得夜言懷了她,幾乎是前后腳的,沈微也懷上了凌夕。 故而凌夕說是她的meimei,但尋常時候,凌夕根本不會喊她jiejie。因為她們兩個連出生都是前后腳,真要論起誰長誰幺,怕是凌懷古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這些足夠讓凌夜知道,凌懷古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鬼話連篇、衣冠禽獸。 有時候凌夜就想,他年輕時的皮相是有多好,夜言可是不夜天的準帝姬,見過不知多少青年才俊,得了不知多少傾心愛慕,卻也仍深陷名為凌懷古的泥潭中無法自拔—— 他到底,昧著良心,騙了夜言多少呢? 凌夜查了很久,也查了許多,可查出來的全是零零碎碎的東西,離她想知道的真相隔著十萬八千里。 她不是沒想過要找凌懷古當面對峙。 但總有各種緣由阻撓她,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拖著拖著,時間長了,她甚至都忘了自己最開始是為什么要去查那些東西。明明她只想查誰是害死夜言的兇手。 于是當面對峙的想法漸漸擱淺,轉眼二十年過去,她也沒再見凌懷古一面,和凌家更是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 如今在這里,在這樣一個曾經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濃厚色彩的深夜,在這萬道雷霆、千里湖泊之畔,在無數人的圍觀下,她終于站在凌懷古面前,把壓抑了那么多年的話說出口。 然而出乎意料,或許從另一方面來說其實是不出所料的,凌懷古并未回答她。 他甚至表情都沒有一絲變化,就靜靜回望著她,一言不發。 凌夜等了會兒,見他還是不說話,她便道:“你是不想說,還是不知道?” 他不出聲。 凌夜道:“你這是想讓我逼你?” 言罷,手中斷骨一抬,周遭眾人不及眨眼,就駭然見到,那刀剛剛還離凌懷古十幾步遠,現下卻已到了他面前,毫不留情地朝他肩頭斬去! 凌夜何等實力,斷骨又是比金玉寶珠還要更高等的神物,這般境況,連少君之境都沒到的凌懷古,如何能躲? 他連手指都無法動彈! “父親小心!” 如此危急時刻,還是凌夕最先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扭身往凌懷古面前一擋—— “嘩?!?/br> 狂風驟起,彎月般的刀鋒堪堪停在凌夕額前,沒再前進。 然那過于凌厲的勁氣,還是把凌夕額前碎發從中切斷,白皙的皮膚也瞬間紅到將將出血。 凌夕滿以為凌夜這么一刀,自己即便不死,也要受極重的傷??伤攘嗽S久都沒能等到疼痛,便慢慢睜開眼。 抬眼就見凌夜站在原地,目光說不出是平靜還是復雜地望著她。 凌夕回視過去,想起什么,詫然道:“你逼父親做什么?你難道不知道,父親已經不會說話了嗎?” 凌夜說:“……什么?” 凌夕說:“在你進玉關洞天之前,父親就已經說不出話了?!?/br> 凌夜心中陡的一跳。 “你娘生前給父親喂下了有毒的靈藥?!绷柘φ徽f道,“你沒發現,父親這些年話越來越少,今年更是已經不能開口了嗎?” “……我不知道?!?/br> 凌夜抱著郁欠欠的手緊了緊。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也從沒查出來過。 她一直都以為凌懷古是對她再無話可講,故而這些年他們之間的談話少得可憐,仔細說來不過五指之數。至于今年,更是半個字都未說過,她也沒覺得哪里不對。 可現在,凌夕告訴她,凌懷古不說話,是因為早年被服用了有毒的靈藥?居然還是夜言做的? 凌夜覺得有些荒唐,但心里卻又覺得果然如此。 要說夜言不愧是不夜天的準帝姬,即便被凌懷古迷得要死要活,大好年華還沒享就早早送死,可到頭來,她還是清醒了。然后沒舍得讓凌懷古陪她輕松赴死,而是選擇用這種方式來懲罰他,讓他這輩子再說不了話,折磨他到死。 這叫什么,最后的殘忍的溫柔? 凌夜抿了抿唇,須臾輕聲道:“你倒真的生了個好女兒?!?/br> 她都沒發現的事,凌夕竟發現了。 這樣細致入微,知疼著癢,難怪明明是同樣的冷淡態度,可凌懷古就是對凌夕要好一些。 凌懷古眉梢微微一動。 凌夜再道:“她對你,比對她表哥好多了?!?/br> 陡然被提及,存在感極弱的沈千遠心中一緊,不知凌夜突然提起他是要做什么。 而他都不知道,別的人就更不知道了。 只能看凌夜漫不經心地一抬手,斷骨“唰”地從凌夕額前離開,轉而換了個角度,再度朝凌懷古斬下。 凌夕見狀,惶然道:“你想殺我就算了,你怎么還想殺父親!父親他已經夠苦的了!” 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回斷骨落勢不快,慢得凌夕都有時間把朱顏韶華祭出,而后雙手持劍,上下一疊,猛地往前格擋。 “當——咔嚓!” 斷骨帶來的力道太重,凌夕手腕猝不及防地一墜,登時朱顏落在韶華上,前者竟直接被震成兩半。 朱顏一斷,凌夕還沒來得及惋惜,就聽第二道咔嚓聲響起,她驚恐地循聲看去,就見格在下方的韶華劍身也隨之斷成兩半。 兩截斷刃一先一后地掉落,凌夕手里的斷劍再發揮不出任何效用。 她當即連人帶劍地被斷骨壓入地面,剎那間煙塵四起,好好一個姑娘,愣是瞬間變得灰頭土臉,再瞧不出半分的麗色。 不過此刻,她也顧不得自己的形象。 她只狼狽地雙手在上,以斷劍格擋著刀刃,不讓后者真正落到自己身上。她狼狽地喘息著,抬不起頭,只能大聲道:“你果然還是想殺我!” 說著,劇烈咳嗽幾下,喉間腥氣上涌,竟咳出一小灘血來。 正巧有雷光照亮這處深坑,凌夕仔細一看,才發現那血里赫然有著細小碎塊。不消說,這些全是被震裂的臟腑碎塊,這樣的內傷倘若不及時治療,怕是日后都會痛苦不堪。 她正想著這樣的傷要用什么靈藥來治,就聽凌夜的聲音隨風傳來:“我以為你早就知道?!?/br> 凌夕喃喃道:“是我沒想到……” 她根本沒想到,短短幾日的功夫,凌夜就變成了這么難以掌控的樣子,連殺她都要有所算計。 換在進玉關洞天之前,說出去,有誰會信? 凌夜似是笑了聲,沒回話。 接著就聽腳步聲響起,連帶著的是伴著雷鳴響起的風聲,撲撲簌簌,轟轟隆隆,猶如誰在急彈琵琶。凌夕登時頭皮一陣發麻,旋即想也不想的,拼著只余一半的朱顏和韶華徹底碎裂,她猛地往旁邊一滾,竭力沖出了坑底。 可她速度還是慢了。 但聽“噗嗤”一聲響,斷骨落在她頸側,一串血箭立時噴出,射向老遠。 血染長空! 斷骨本就是下落的狀態,此刻凌夕上沖,便入得更深,手掌寬的刀刃幾乎要整個進到她胸腔里。同時又有刀氣撲面而來,凌夕避猶不及,正中胸腹。 她渾身一震,半跪在地,血從嘴角和前胸洶涌流出,止都止不住。 不過她也沒想著去止血。 她抬頭看向一動不動的凌懷古,目光中滿是希冀。 “父親,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