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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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照在嬴晏身上, 鍍上了一層朦朧的光色,永安帝看著她露出的半邊臉蛋,神情忽然有些恍惚, 一時間竟分不清, 站在他面前的是蘇蘊禾還是嬴晏。 “過來?!庇腊驳坶_口道。 嬴晏上前,站在他面前。 永安帝皺眉:“把頭抬起來?!?/br> 嬴晏想,她父皇大概還是不甘心。她這個“孽障”殺不得,既然如此,如果她是他的子嗣,那他心里還好受些。 她緩緩抬了頭,露出整張臉。 常言女兒俏父,兒子俏母,可是蘇蘊禾生下的一兒一女, 都像極了她,尤其是嬴晏。 昔年時,蘇蘊禾常??粗哪樀? 感嘆上天不憐惜,那時嬴晏不懂,如今卻明悟了其中含義,若是她容貌俏父,何須戰戰兢兢扮十六年男子? 永安帝仔細地端詳著站在面前的“十四女兒”,意圖在她的眉眼間瞧出點什么。 可是看了良久,他只在嬴晏眼角眉梢瞧出蘇蘊禾的影子。 這些陳年往事,知情者寥寥,在場的人里頭,只有鄭禮知曉。而姚貴妃入宮晚,王才和在御前伺候也不過兩年,不曾見過蘇皇后。 只有陳文遇曾在昭臺宮伺候三年,是見過她的。 永安帝收回視線,緩慢遞往椅子上靠了靠,抬了茶杯抿了一口,仿佛只是父親一句不經意地問:“文遇啊,你覺得福壽是像皇后,還是像朕?!?/br> 明眼人一瞧,便知嬴晏容貌像極了蘇皇后,和永安帝倒是瞧不出相似來。 陳文遇眼神動了動,御前伺候這么久,很快便揣測出幾分心意來——陛下想聽什么。 “福壽殿下眉眼像皇后娘娘?!标愇挠稣f完,聲音頓了頓,視線落在嬴晏身上。 小姑娘眼簾微垂,盯著足前三分地,不曾分半分目光給他。 她只要看他一眼,他就會開口幫她,可是她竟然寧愿一個人孤立無援,也不肯向他求助。 陳文遇眉眼倏地陰沉沉,忽然想惡意地說一句“福壽殿下瞧著和陛下一點都不像呢”。 這個念頭轉瞬即逝。 陳文遇斂了那些陰狠的心思,神色如常地笑道:“不過福壽殿下輪廓間的神韻,倒有幾分俏似陛下?!?/br> 說完,他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王才和,眼神示意。 比起陳文遇來,貼身伺候永安帝起居的王才和,在說話間更能討永安帝歡心。 王才和會意,笑瞇瞇地對永安帝道:“老奴不曾目睹蘇皇后天顏,不過這么一瞧,福壽殿下輪廓間的神韻,的確俏似陛下?!?/br> 聞言,永安帝鐵青的神色稍霽,將視線再一次挪到嬴晏身上。 他是個多疑的人,懷疑一旦埋下了,一兩句話是無法消除的,可是因為方才陳文遇與王才和的話,永安帝心里堵著的氣順了不少。 今日嬴晏雖做男子打扮,卻沒有刻意描眉描眉,一張臉蛋白皙瑩潤,乖巧可愛。 自從廢后以來,他已經整整八年沒見過蘇蘊禾,記憶中模糊的身影與嬴晏漸漸重疊,永安帝微微瞇了眼眸,似乎又陷入了回憶中。 永安帝十分注重身體保養,二十余年聲色犬馬,紙醉金迷,依然老當益壯。 這些時日來,他在金沙洞閉關,每日里清心寡欲,服食丹藥,夜深人靜時,竟常常想起少年時的事情。 感受到永安帝打量的目光,嬴晏手掌有些緊張地握起,她知道,父皇在透過她看母后。 可是她被這種眼神兒看得渾身不自在。 又是一陣良久的沉默,永安帝忽然擺擺手,吩咐姚貴妃一眾人退下,不多時,水榭之中就只剩下他與隨行的宦官。 永安帝嗓子有些發干:“你母后……臨終時可說過什么?” 她父皇又開始深情了。 嬴晏眼睫微垂,無聲諷笑。 此時此刻,她只要編兩句說,母后思念過也后悔過一類的話語,便能討得父皇歡心。 可是嬴晏不想。 她的父皇是帝王,坐擁天下四海,一道圣旨下,便有無數官員諂媚,盡心盡力地從大熙十四州里遴選美人送入宮,供他挑選。 他什么都想要,太貪心了。 在有些事情上,嬴晏一向執拗和倔強,添起堵來,也是十分的得心應手。 嬴晏唇角輕扯,偏偏不想讓他如意,淡聲道:“母后說,但愿生生世世不復相見?!?/br> 永安帝怔住,臉上的情緒霎時五彩紛呈,悲慟難言又或是面色鐵青,倏爾又化作勃然大怒,最終化作一聲冷笑。 “好一個生生世世不復相見,是你母后會說出口的話?!?/br> 永安帝已經很多年沒被人如此忤逆過,胸口起伏間,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鄭禮見狀,忙上前虛扶捶,卻被永安帝揮手退了下去。 他抬起狹長眼眸,死死地盯著嬴晏那張與蘇蘊禾像了六七的臉蛋,“你認為你母后是錯是對?” 嬴晏面色不變:“人子不議父母?!?/br> gzdj 永安帝冷笑,“那是認為對的了?” 嬴晏沉默。 永安帝見她這副模樣,頓時怒從心中起,驀地揮袖,桌上的茶水點心劈里啪啦砸了一地,迸裂的碎瓷片飛起,落到了嬴晏的手上。 瓷片鋒利,在手背上割出一道血痕,疤痕不深,奈何手背細嫩,不多時,便有血珠爭先恐后的流出。 陳文遇心頭一緊,然而卻只能站在永安帝身側,不得上前。 嬴晏恍若無所察覺,溫聲道:“父皇息怒?!?/br> 永安帝聽了,卻是愈發怒不可遏,情緒起伏間,開口降罪,“來人,把這個孽障拉下去……”話未說完,他忽然一陣猛烈的咳嗽。 手掌再移開時,上面染了一抹鮮血。 永安帝心頭一震,臉色頓時慘白,一旁的鄭禮見了,慌忙道:“來人,來人,快傳太醫?!?/br> 整個水榭亂成一團。 父皇這兩年不停的服食丹藥,到底傷了身體。 嬴晏低眉斂目地跪在地上,沒抬眼,也沒說話。 直到永安帝的鸞駕匆匆離去,被遺忘在一角的嬴晏才不緊不慢地起身,回了少蓮湯。 永安帝吐血的事情被悄無聲息地瞞下。 嬴晏在少蓮湯等了一日一夜,也沒能等來永安帝的降罪圣旨,卻等來了明宣太子死而復生的消息。 彼時。 陳文遇的神色不太好看:“謝昀將嬴柏尋回來,帶到了陛下面前?” 一旁的宦官點頭,“謝昀曾兩次派人前去云州大規模查人,第一次是以差戶籍人口的名義,第二次是以捉捕刺客的名義,屬下想,謝昀那時是在尋找嬴柏?!?/br> 陳文遇垂下眼簾,只聽咔擦一聲,手里的茶杯倏地碎裂,鋒利的瓷片割破手心,他卻渾然不覺,似乎一點也不知道疼一般。 此時此刻,他哪里還能不明白,嬴晏從少蓮湯消失那晚,怕是去見嬴柏了。 可是嬴柏若是登基為帝…… 陳文遇闔了眼眸,手握成拳,任憑粘稠的鮮血流淌,滴落在地板上。嬴柏若是登基為帝,他就再也沒有辦法除去謝昀,也沒有辦法得到嬴晏。 …… 不得不說,比起遭到永安帝厭棄的嬴晏,嬴柏的確得他寵愛。 永安帝滿面春風,連閉關修道也不顧了,整日里拉著嬴柏絮絮叨叨,有些是往事,有些是時政,盡心盡力地給這個兒子鋪路。 中秋家宴變國宴,在湯泉宮大擺宴席,整個燕京的王公大臣皆做出席,賀明宣太子回來。 見永安帝的架勢,諸人心里便有計較,知曉嬴柏的太子位已經十分穩當。那些在暗地里蠢蠢欲動的人,紛紛偃旗息鼓,就連姚貴妃也不曾再抱著嬴域出現在少蓮湯。 一別八年,燕京中的官員升遷貶罰,變動很大。 嬴柏初回燕京,根基不穩,明槍暗箭不少,忙得腳不沾地。 謝昀也一連六七天不曾出現在嬴晏面前。 先前送來的那箱子書,落在書架上已經染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嬴晏這一日剛剛練過劍舞,從青玉池回正殿,瞧見那一架子書時,視線停留了片刻。 身后忽然響起腳步聲。 素秋提了一個竹籃子進來,嬴晏聞香轉身:“姑姑提了什么?” “花房那邊栽培德桂花開了,奴婢去摘了一籃子?!彼厍镆贿呎f,一邊把竹籃子遞到嬴晏面前,“今日立秋,尚膳監那邊送來了螃蟹,正好可以做一盤桂花蟹和桂花糕?!?/br> “立秋了啊……” 嬴晏捏了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聞聞。 撲鼻的雅香,甚是濃郁。 嬴晏把花瓣抿到唇邊咬了咬,軟聲道:“讓小廚房那邊做兩份,一份讓陵玉送去星辰湯,另一份裝到食盒里,我拎去給三哥?!?/br> 素秋福身應下。 太陽將落未落的時候,小廚房那邊把做好的菜色送了過來,裝了兩個食盒。 嬴晏打開其中一個食盒,把剛剛溫好的黃酒裹了一層綢布保溫,放了進去,又取了一些桂花灑在食盒里面做點綴,好好收拾了一番,才心滿意足的把蓋子蓋上。 她把食盒遞給陵玉,囑咐道:“螃蟹性寒,記得告訴二爺不要忘記用黃酒?!?/br> 謝昀能悄無聲息的來少蓮湯,她卻無法同他一樣隱匿行蹤去星辰湯,只能遣陵玉去送。 陵玉點頭應下,提著食盒離開,一路疾行,去了星辰湯。 嬴晏則帶著素秋還有另一個食盒,去了嬴柏所在的少陽湯。 一入正殿,就瞧見自家二爺懶散地靠在椅子上,半支著下巴,似在思忖著什么,他桌前攤開了數份奏章,還摻了幾封神鸞衛特制的密信。 瞧見是陵玉,謝昀掀起眼皮,“怎么了?” “十四殿下說今日立秋,讓小廚房那邊做了桂花蟹還有桂花糕,命屬下送過來?!绷暧癜咽澈蟹旁谝慌缘膸装干?。 謝昀嗯了一聲,精致的眉眼漸漸舒展,慢慢挑開了食盒蓋子。 兩只殼紅肥美的螃蟹,一碟與桂花一同炒的桂花螃蟹,露出了金黃的蟹黃與白嫩的蟹rou,一碟香氣撲鼻的桂花糕和一壺已經溫過的黃酒,金燦的桂花的鋪兩側。 嬴晏鮮少如此主動。 謝昀唇角勾了一個愉悅弧度,又將蓋子重新蓋了回去,慢條斯理地起身,斂了斂衣角,提著食盒,步伐悠然地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