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切,就屬你特么愛吹牛,要這么說,我上次去辦案還見著仙女下凡了呢,編唄!” 李檢皺著眉頭辯解:“真的!那姑娘當時也就二十出頭吧,長得實在是太讓人驚艷了,那眉眼,那鼻子,比現在很多女明星都漂亮??上耶敃r被那個案子整懵了,等人走了很久才想起來忘了要聯系方式,后來懊惱了好多天?!?/br> 周圍幾個男人眼神都沒什么變化,顯然是不相信。 李檢急了,為了證明表示自己沒在說謊,于是回憶了很多細節:“那天正好是我第一天工作,是五年前的六月十七號。她是在傍晚的時候來的,穿著打扮非常精致。姑娘手腕上戴了一串銀色的手鏈,底部墜著一朵火紅的玫瑰,反正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兒?!?/br> 聽到這里,一旁懶懶散散的賀律師忽然皺起了眉頭。 玫瑰手鏈……在他的記憶中有過這樣一條手鏈。 賀銘記得,大概是大三或者大四那年,紀悠之有一次說過,江澤予在外面兼職了幾個月,給謝昳買了條很貴的手鏈。 那條手鏈設計得確實好看,謝昳幾乎天天都戴在手上——鉑金底鏈,墜子是一朵雕刻得相當精致的紅玫瑰。舟舟還因此發過空間,酸怎么沒有人給她送這么好看的禮物。 而且,五年前二十出頭、打扮精致、長相漂亮、家境優渥的女孩子,也全都能對上。 賀銘心里隱隱覺得或許不是巧合,于是不動聲色遞了個話頭:“然后呢?” 李檢聽到有人捧場,來了傾訴欲,眉飛色舞道:“……但她報案的內容相當古怪,她說有人綁架她,企圖對她實施性/侵犯,可案發時間距離報案姑娘當天,竟然長達七年,是在她念初三的時候?!?/br> “初三欸,還是個未成年!我當時一邊覺得憤怒,一邊又覺得詭異,一樁七年前的性侵案,為什么要時隔這么多年才來報案?如果案情不嚴重,都已經超過公訴時效了?!?/br> “當時那姑娘臉色很差,看著死氣沉沉的,可神情卻極為冷靜。和很多歇斯底里的報案人不同,她的敘述非常平緩,說起施暴人當年對她犯罪的全部過程時,從頭到尾表情都沒有變過,簡直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br> 賀銘心下一凜,抓住了重點問道:“也就是說十二年前,她在念初三的時候被人綁架、性侵未遂?有沒有具體的時間點和案發地點?” 李檢回憶了一會兒,說到:“……有,因為這是我畢業進警局接到的第一個案子,印象非常深刻。姑娘陳述中說,案發時間是在她初三畢業的暑假,地點……我想一想,對,是在北京城東那一帶一個當時剛剛被推平、等待開發的廢棄工廠。她說施暴人曾經約過她出去玩,她沒有同意,結果在補習班門口被施暴人帶人綁架到了那個廢棄工廠。那人企圖對她實施性/侵犯,好在她冷靜地等到他有所松懈后,掙脫開逃跑了?!?/br> 賀銘的眉頭皺得更加厲害,一只手摩梭著棉質桌布,低聲問道:“你可知道施暴者……是誰?” 李檢這次猶豫了許久才出聲:“綁架、性侵未成年人是重罪,一般追訴時效超過十年。我準備給她立案,但她卻不說自己的名字,只說了施暴者的名字?!?/br> 話至此,他滑稽地四處張望了一下,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她說……施暴者,是周子駿。賀律,你們賀家和周家應該很熟悉,周子駿你知道吧?就是北京城周家周奕的獨生子!之前她在說案發過程的時候特別平靜,臉上的神情古井無波,可在說到施暴人姓名的時候,整個人卻開始劇烈顫抖起來,眼底的憤怒和恨意猛烈到隔著張桌子都令我頭皮發麻。我還記得她紅著一雙眼睛,一字一頓地告訴我,像是把全部的希望壓在我的身上:‘他叫周子駿,北京城周家的周子駿,警察哥哥,您能不能幫幫我,幫我抓住他,好不好?’” 飯桌上,幾個律師和檢察官們聽慣了各色離奇的案件,對于一個性侵未遂的案子實在提不起興趣,大多醉醺醺地聊起別的來、也有的睡死了過去,只有賀銘還聽得專心致志。 但凡有一個聽眾,李檢也得講完故事:“你猜怎么著?接下來就是最古怪的事情,我仔仔細細寫完筆錄,告誡那姑娘,想要立案必須要有受害者的姓名。姑娘猶豫了一會兒,方要開口,警察局門口忽然進來好幾個人。為首那個是她的父親,個子很高、非常氣派。他面色不虞地走過來,從桌上拿走了那份筆錄,然后吩咐身后的幾個人硬生生拉走了那姑娘?!?/br> “那天傍晚的情況非?;靵y,警局里沒有其他報案人,值班的警察也沒有幾個。我正想呵斥他們在警局鬧事,結果警察局局長親自過來,哈著腰跟那人打了招呼,接著便過來警告我不要多管閑事?!?/br> “偌大的警局里,姑娘當時就崩潰了,拼命掙脫著跑過來,再也沒有了方才體面的模樣。她眼底血紅、滿臉是淚地跑到我身邊,一雙眼睛倔強又痛苦:‘請您幫忙立案,我叫謝……’,可她話沒說完,卻被她父親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我后來猜測,他們家里應該也是做生意的,大概是懼怕周家的權勢吧?!?/br> 李檢說著有些唏噓,皺著眉頭醉意凜然,“……我當時也是一下懵了,竟然就眼睜睜地任由她被家里人拉走。那姑娘臨走前眼里的絕望和痛苦,我到現在偶爾做夢還能想起來……所以那樁案子后來也沒有記錄,除了我,并沒有任何人知道。好在善惡終有報,就在她來報案的半年之后,周子駿被人匿名舉報,現在還沒從牢里出來呢,真是活該?!?/br> 國際長途那頭,細微的電流聲作響,賀銘說到這里,提出了自己認為這件事情里最詭異、最不符合邏輯的地方。 “……我覺得那個報案人十有□□就是謝昳,但奇怪的是,明明案發時間是十二年前,也就是她念初三的時候,可她為什么要等到大四畢業才去報案?” “而且根據時間節點來看,謝昳五年前的六月十七號去警局報案,被謝川攔下后,七月三號就飛去美國。由此可見,這件事情或許和她當年的離開有著直接的聯系?!?/br> “再者,謝昳離開半年后,周子駿被人匿名舉報,周家這么多年都找不出背后的人?!?/br> 出于律師的謹慎,賀銘只陳列了一些有關事實,并沒有具體說出自己的推測:“或許謝昳當年的離開,有我們不知道的隱情,我聽舟舟說過,她當年真的對你很上心,應該不可能無緣無故一走了之?!?/br> 賀律師說完,聽到那邊陷入了長長久久的沉默。很久很久之后,電話那頭男人的聲音沙啞,竟然帶了些難以克制的顫抖和濃厚鼻音。 他啞著嗓子對他說“謝謝”,而后掛了電話。 像他們這個年紀、這個地位的人,慣會掩飾自己的情緒。 可是賀銘卻輕易地感同身受了——外表再堅硬的成年人,內心深處都有他難以承受、視為禁地的一方柔軟,絕不容許被人傷害。 賀律師靠站在飯店的門邊,目光沉沉地看著這cao蛋的俗世。十二月的北京城正在下雪,鵝毛一般輕輕落地,偶有幾時又被狂風卷起三兩米高。 ——在這個混亂不堪的世界里,每個人都有著他難以啟齒的疼痛與瘋狂。謊言原本是惡的代名詞,可很多時候,卻是溺水的人賴以生存的唯一浮木。 賀銘亂七八糟地想著,手里下意識地撥通了韓尋舟的電話。對面人一覺睡到中午,脾氣很臭:“……老公你干嘛啊,讓我再睡會兒的!” 浮木難尋,還好,他已上岸。 十五個小時時差之外的黃刀鎮,晚上九點半極光越發亮眼,藍綠色光芒透過落地窗依稀照亮了半扇客廳。 男人脫力般坐在沙發上,拿著手機的指尖抖得厲害。 他比她大三歲,十二年前她念初三的時候,他剛剛高考完。 北京城東的廢舊工廠,初見,周子駿,張秋紅,還有……他。 所有的拼圖頑劣地、詭異地回到了它們本應該待的位置,一副時隔十二年的巨大畫卷緩緩展開。 江澤予渾身僵硬地靠在沙發靠背上,顫抖著把手蓋在眼睛上,窗外零下三十度的氣溫似乎滲透進了開著暖氣的房間里,讓他難以抵抗地深切感受到了這北極圈外的寒冬。 從剛剛開始,眉間沉寂了五年的傷口劇烈疼痛起來,連帶著額前的眼神經也抽搐著跳動。 雙眼痛到沒有知覺,以至于他完全沒察覺到止不住的熱意從眼底瘋狂流淌。 他只是恍惚又清晰地記起來。 那才是他們的初見。 原來十二年前,在那座廢棄的工廠旁邊,被他機緣巧合之下救下的滿臉臟污的女孩子,是她啊。 那是他的昳昳,是他的全部執念和軟肋,是他在這泥濘深潭里遇到的熾熱玫瑰。他曾經發過誓要護她一生周全,許她一世富貴。 可是為什么后來的后來,竟然是那個不可一世的、玫瑰一般的姑娘,拋掉了所有體面和驕傲,拼掉性命也要守護住他。 ——她和他說了再見,從此拾起地獄里的刀與劍,頭破血流地替他擋住這世界上所有的骯臟與魑魅魍魎。然后笑著鬧著,由著他恨了她許多年。 作者有話要說: 有沒有小可愛記得二十章舟舟說過,昳昳初三的時候,周子駿曾經約她出去過,就是那天啦! 感謝在20200206 15:16:31~20200207 16:10: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周半仙~、一只大周周啊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木葉晚吟 47瓶;驚蟄 21瓶;一只大周周啊 8瓶;蘇蘇蘇幕遮 6瓶;隰止、39772129、珸玥玥 2瓶;?元小一?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37章 江澤予回憶起了十二年前城東的廢棄工廠,那個被他費力地從記憶長河中揪出來的晚上。 城東一帶當時在擴建, 上個世紀幾十年代就建成的很多老舊紡織廠、糧廠成了現代化發展的攔路人。那幾年里, 他家附近的很多廠房還有平房都被推平,規劃成新時代的住宅區、商業區。 于是那片地帶也就成了最荒蕪、陰森的地方, 但卻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 他高考完的第一個月接了一份家教,那天他像往常一樣下了課往家里走, 卻聽到一座廢舊廠房附近傳來幾聲臟話和恐懼的怒罵, 故作狠戾的聲音聽得出是在變聲期,大概是附近某個初中里不學上進的小混混。 “艸,別讓人跑了, 不然一會兒周哥怪下來我們都討不了好?!?/br> “溜得還真他媽快, 你們兩個往左邊去看看,我往那邊找。周哥瞧上好久的女人,真是給臉不要臉?!?/br> 江澤予幾乎是立刻就知道了他們在找的人是誰——廢舊工廠里, 一塊推了一半的廢墟殘壁底下躲著一個年紀很小的女孩子, 身形非常瘦弱,明明衣衫不整、一張臉上滿是泥漬和臟污, 卻有著不像那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冷靜眼神。 女孩兒在同一瞬間也看到了他,兩人隔著一堆炸得露出生銹鋼筋的建筑物殘骸對視了幾秒鐘。之后,她沖他勾起一邊的唇角, 慢慢舉起食指豎在嘴唇正中。 可惜還是遲了, 往這邊找來的一個臉上有道刀疤的小混混已經看到了他們,一雙眼睛里剎那間暴露出尋到獵物的狂喜來。 “小子,你他媽別多管閑事啊, 省得哥們兒誤傷到你?!?/br> 他一邊說著,一邊向躲在廢墟下的女孩子跑去。 江澤予立刻皺了眉頭,他不是愛多管閑事的人,但方才要不是他這個人形標桿在,從小混混的角度并看不到那個女孩兒。何況,對方不過是個初中還沒長成的毛頭小子,比他矮了一個頭,再怎么看都構不成威脅。 他當即做出了判斷,抬腳跨過重重殘壁,抄了塊磚頭,轉身看了那小混混一眼。 那刀疤怔愣了片刻,就在這空檔里,江澤予一把拉過廢墟下縮成一團的女孩子,飛快地往工廠外頭跑——他們一言不發,在曾經北京城的溫柔夏夜里跑過了幾條街。 他把女孩子送到附近一家警局門口,一句話都沒跟她說,便轉身走了。江澤予聽父親講過,城東有幾所不入流的初中,魚龍混雜,里面有很多不學無術的混混。這女孩兒看著年紀小,但那平淡無波的眼神告訴他,這事情對她來說或許就是家常便飯,說不定心里還在念叨他多管閑事呢。 他懶得牽涉進這些小孩子們幼稚的仇怨里,自覺送佛送到西、已經仁至義盡,也從未把這么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放在心上過。 可十二年后,酒店套房里,滿眼通紅的男人再想起來,卻無比慶幸又萬分懊悔。 慶幸的是曾經一向混不吝的他,在那一次沒有視而不見;懊悔的是,那個時候的他,竟然沒有能夠看透女孩子堅強又驕傲的外表之下幾乎壓制不住的惶恐與脆弱。 他的昳昳那個時候只有十五歲啊,她被人綁架,并且那個禽獸竟然企圖侵犯她。她拼盡全力逃了出來,清楚地知道自己肯定會被追上,便乖乖地發著抖地把自己藏在角落里,滿心祈禱他們找不到她。 她當時該有多么害怕??? 他怎么就沒有注意到,他拉著她跑的時候,她的手一直一直在抖,怎么就沒有注意到,她沖他舉起食指的時候,帶著笑的眼睛里藏著的恐懼和期冀。 他什么都沒有注意到,所以自認為好事做盡,把她送到警局門口后,自以為是地轉身離開。 那時候,他至少應該給她一個擁抱的,應該夸夸她的勇敢和冷靜,應該告訴她,以后不用再害怕。 大奴湖上狂風呼嘯,冰面上升騰起陣陣霧氣,在這種摧枯拉朽的大自然力量面前,便是以防風抗寒文明的加拿大鵝也顯得單薄——似乎正是印證了人類工藝在大自然面前的不堪一擊。 在說完那句話后,謝昳順勢走到一顆兩人寬的雪松后面躲風,她的心情無疑是忐忑的,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做完了決定,打電話給謝川不過是給他一個交代。 但她還是希望能得到他的同意,又或者說,是祝福。一個父親對于女兒,關于愛情的祝福。 電話那頭,謝川久久沒有說話,翻文件的聲音很沉穩,一頁又一頁,猶如凌遲前的磨刀霍霍。 謝昳咬著唇,又重復了一遍,但這一次硬氣了許多:“爸爸,我要和他重新在一起?!?/br> 風吹過被冰雪覆蓋的雪松,幾剖厚厚的雪從壓彎的枝椏上重重砸下,落地的剎那“砰”的粉碎。對面翻文件的聲音總算停了。 他的語氣沒有變化,還是謝昳記憶里那個嚴父的模樣:“我勸過你一次,懶得再勸。你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反正你從小就不聽話,頑劣任性的事情你做得還少嗎?” 謝昳心里有點失望,但她看不到的電話那頭,兩鬢斑白卻依稀可見年輕時候英俊模樣的年邁男人,臉上表情比語氣輕松很多。 他其實五年前就料到早晚會有這么一天,畢竟這世界上能讓他這個倔強又頑劣的女兒心甘情愿付出這么多的,大概也只有那么一個人。 ——好在那個年輕人是真心待她,會比他對她要好。 謝川摘下眼鏡擱在桌上,拿起剛剛填完的移民文件,沉聲道:“謝昳,我和你周阿姨打算移民去澳洲了,往后見面的機會不多?!彼麕缀鹾苌俸退f這些,不是為了辯解,只是想至少要有個交代,“你從小就聰明,肯定也知道,你周阿姨對于當年的事情依舊耿耿于懷,你meimei去世之后,她得了很嚴重的抑郁癥,我得顧著她,不能兩頭都討好。碧海方舟的房子,還有國內的其他房產和產業我都留給你,往后你再怎么折騰我都管不著了?!?/br> 謝昳握著電話的手一緊。 這些年來,謝家宛如地獄,謝川、周婉玲還有她,三個人都在這地獄里掙扎,沒有一個人好過。謝昳明白,這么多年來,謝川在兩邊夾縫中嚴厲地教育她成人,又替她擔下了那么大的重擔,他終于想要做出選擇。 她沒有立場去怪他,總歸周婉玲是他的枕邊人,也總歸她才能陪伴他到老。 謝昳很輕地“嗯”了一聲,并沒有對他們即將要移民提出異議,卻搶在他掛電話之前固執地問了一個困擾她很多年如鯁在喉的問題:“爸爸,當年我回謝家之后,您……您為什么要給我換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