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漸漸的,她的目光便落在了棋盤之上,雖然他們落子速度甚快,但是奇怪的是,她發現自己竟然能跟上他們的棋思,尤其是那位子瑜公子,她幾乎每次都能穩穩地猜到他落子的位置,就好像……好像她曾經也這么下過一般。 就在眠棠心內驚疑不定時,那兩位下棋的速度卻慢慢降了下來。畢竟棋局進行到最后,愈加復雜,若不多思慮一會,便要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不過那位公子的心神不定,似乎心思并不全在棋局之上,竟然是頻頻抬頭,直直望向眠棠。 看到次數多了,眠棠心里不免有些惱,干脆從李mama那取了兜帽,徑自戴上,免得惹來登徒子放肆的目光。 子瑜公子看清了她一眼瞪過來的厭棄,心里又是猛一縮:她……真的不愿再看他一眼了? 就在心念傷感間,崔九一子落下,輸贏已定。 那是一步甚是刁鉆的棋路,讓人輸得心服口服。子瑜這次倒是鄭重抬頭,深深看了眼對面的崔行舟。 他昨日派出去的人打探回來的消息很表面。只是跟到眠棠寄住的客棧,打聽了客?;镉?,知道她的夫家姓崔,好像是個商賈。 聽上去,倒像是眠棠離開了仰山營寨后,心灰意冷,隨便找了個人嫁了。 世間能配得上眠棠的男子本就不多,她負氣之下又能找到什么好的! 不過她有心作踐自己,他卻不能聽之任之。只能等到眠棠氣消,生出后悔之意,再與她一條出路。大不了,她下山后的那些個荒唐,他都既往不咎了。 是以方才聽聞那個叫崔九的男子解不開這些泛泛的孤局,子瑜的心內不免生出鄙薄之意,便出手解開迷局,順便也暗暗提醒眠棠,她所托非人,這等俗物男子,就算長得好些,也配不上她的。 哪里想到,這個繡花枕頭樣的男子竟然深藏不露,下得一手精妙的好棋,也不知平日里花費了多少功夫在里面。 而一旁的眠棠此時滿眼都是自己的相公。 難怪夫君能憑下棋賺取家用,下得果然高明!一時間真是覺得自己臉上也是微微帶光,只微笑招呼李mama遞過來帕子,替已經起身的夫君擦手。 只是崔九低頭看她的臉色,依舊如紙一般的白,可見方才的不適并沒有緩解。 他再扭頭回看時,那個叫子瑜的青年似乎受不住輸棋的打擊,已經領著隨從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崔行舟眼尖,看見自己埋設的暗探魚貫而出,緊緊跟住了那青年,便也放心了。 若是他料想不錯,這個叫子瑜的,跟仰山反賊肯定有莫大的干系,且看看能不能追蹤出些線索來。 至于眠棠……她方才見到那青年時,反應劇烈,莫不是想起了什么? 想到這,他伸手扶起了依舊虛弱的眠棠,走出了人群,去了眠棠寄居的客棧。 許是這半天的游街太損耗心神了。眠棠回到客棧之后,便有些昏昏欲睡。 崔九聽她喊著頭痛,便替她拔掉了頭上上緊插著的發釵,松散下黑瀑長發,舒緩下頭皮,然后試探地問:“你方才見那位子瑜公子,可是想起了什么?” 眠棠拉住了他的手,依戀地蹭了蹭臉頰,有些困惑道:“就是沒得來的頭痛,像刀斧子劈開了似的……夫君,你為何這么問?難道這位子瑜是夫君故交?” 崔九微微一笑,道:“我與他并不認得……” 說完之后,看眠棠依舊懨懨的光景,便讓李mama端來趙泉專門給眠棠配下的安神湯藥,趁著熱氣飲下了。 待眠棠睡熟后,暗探就回來了,說那個叫子瑜的青年去的是當地的一家大客棧,只是這客棧早在十天前被總兵府的人出面整包了下來,外面把守的官兵也都是青州石總兵的手下,一般人靠近不得。 所以暗探們跟從到了客棧附近,也只能作罷了。 崔行舟聽罷,揮手命暗探繼續盯緊了那客棧。 現在,他倒是有七成的把握,篤定今日這個主動送眠棠彩頭的男子,跟昨日委托玉鋪掌柜賤賣玉石棋盤的,應該是同一個人。 而且這個青年應該就是眠棠先前的夫君陸文了! 若他真是陸文,還真大大出乎崔行舟的預料。 今日這個青年雖然臉上帶了些病氣,但也是一表人才,并非滿臉橫rou的土匪之相。而且看他這光景,竟然對眠棠還滿是不舍,若真是這般,自己的這步暗器算是走對了,端看那個賊子如何按捺不住滿心的醋意,再來跟眠棠接觸就是了。 而他這兩日須得在柳小娘子的身邊跟得緊些…… 再說眠棠悠悠一覺醒來,腦子里依舊是混沌不堪的夢境纏繞。 此時太陽西落,屋內也開始掌燈了。而她的夫君正在幔帳外不遠處的桌前執卷看書,如山般的側臉剪影,叫人看了便舍不得移開眼…… 見她醒了,崔行舟放下書卷來將她扶起,溫言道:“感覺好些了嗎?” 眠棠如貓兒般依偎入他的懷里,尤帶著一股子未醒的鼻音道:“夢得亂七八糟的……” 崔九不動聲色,眼睛卻微微瞇起道:“夢見了什么?” 眠棠用臉蹭了蹭他的胸膛,繼續綿軟地說道:“不知怎么的,夢見自己的男人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想哭,可是又要背著人,忍得很辛苦……” 崔九半垂眼眸,看著她微微下垂的紅唇,臉頰上的酒窩也消失不見,似乎沉浸在夢境里不能自拔…… 他頓了頓,又溫言去問:“是我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嗎?” 眠棠被問得有些心虛,含糊地作答,可是這下倒是徹底有些醒覺了。 只因為,她方才夢見的不是崔行舟,而是……只有一面之緣的那個子瑜公子! 夢里的她,指著面色蒼白的青年怒罵,罵些什么都不記得了,可是那種恩斷義絕的決裂感實在是讓人難忘…… 她這是怎么了?雖然是做夢,也不好隨便夢見別的男人??! 所以當崔九再問時,她便故左右而言其他,打岔過去了。 可是想到自己睡前時,夫君特意跟她提起了子瑜公子的話茬,眠棠總覺得這里大有蹊蹺,難道,自己以前應該認識那子瑜嗎? 她聯想著夢境,越想越是不安,終于趁著夫君去吃飯的功夫,偷偷扯了李mama來問。 想著主子剛剛吩咐過,看著時機不妨給那柳小娘子吐露些訊息,看看她能否想起陸文其人,李mama就覺得有些頭痛。 既不能讓小娘子起了戒備心,又要含蓄地引導著她想起些什么。這等拿捏火候套話的技藝也太考驗人了! 最后被眠棠問得急了,李mama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黑著臉將話直直扔了出來:“他是夫人先前的姘頭……” 這話一出,眠棠的杏眼都要瞪出來了,將正喝的一碗棗湯翻手就摔在了地上,她不由得調高嗓門道:“李mama,你在胡說些個什么?” 第24章 說實在的,被小娘子這么摔碗一吼,見慣了達官貴人,從不怯場的李mama竟然不覺心里微微一顫,只覺得平日里溫婉的小娘子,竟然可以這么兇…… 話既然出口了,剩下的就好辦了。李mama秉承著早死早超生的心思,硬邦邦繼續道:“夫人失憶前曾與他相交過一段時間,夫人可曾想起些?” 眠棠如同被按住了xue位一般,聯想起自己先前的夢境,竟然有些啞口無言??伤幌嘈抛约菏浨熬谷贿@般不守婦道,放著好好的俊逸夫君不守,卻跟那個癆鬼樣的公子廝混! 這……這,難道她先前也摔壞了腦子,當真是分不清璞玉瓦片了? 于是她忍不住喃喃道:“怎么會……怎么會?夫君,夫君他可知?” 眠棠失神的樣子也是太楚楚可憐了,李mama的硬心腸耗費得差不多,便軟下話語寬慰道:“放你,東家都知道,他跟奴家說了,會寬待原諒你的?!?/br> 這話是事實。 王爺曾經跟她說過,待得仰山反賊事罷,那北街的宅院會賞給這個孤苦無依的失節女子的??梢娡鯛數降资菍捄曛?,看柳眠棠本性賢淑,是個苦命的女人,便給了她一個歸處,也算是多舛的命運有了些許轉機。 可是柳眠棠聽聞了崔九知道的話,整個人都往椅子上一倒。 有那么一瞬間,她全明白了,為何自己當初剛醒來時,李mama總是對著自己黑臉,滿眼的厭棄之色。而夫君總是跟自己有禮卻透著生疏,就算同睡一床,也絕不越雷池半步。 原來……竟然是他們夫妻早有罅隙,而她竟然琵琶別抱,給夫君戴了頂大大的綠冠! 想到自己失憶前這么的不懂事情,眠棠都懊喪極了,恨不得揪住那時的自己,狠狠打上幾耳光。 難道是因為夫君久在外面求學訪友,不在家中,她才起了寂寞心思,受了輕浮男子的撩撥,一時心志不堅,犯下了大錯? 想到今日那個叫子瑜的男子,竟敢貿貿然出現在夫君面前,公然挑釁,送個狗屁的彩頭給自己,眠棠羞憤氣憤極了! 哪家的浪蕩公子?這是要騎在她夫君的頭上拉屎嗎! 眠棠接下來又要繼續追問李mama自己當初犯錯細節,李mama又被問得直了眼兒,覺得自己死后,可能要因為撒謊太多,被投入拔舌地獄…… 她只能黑臉又給眠棠盛了一碗甜湯,道:“那等背人的事情,老奴怎么知道?還要夫人你自己細想才行……好好想,想到了什么,記得跟東家說就是了?!?/br> 眠棠覺得李mama說話糊涂,她就算真想起了自己的錯事又如何與相公說?難道要在相公的傷口上撒一把粗鹽嗎? 如今,她滿心想的都是:她對不住相公! 至于跟病鬼公子的前塵,也因為愧疚,一概連想都懶得想了。 李mama和相公雖然因為她生病失憶了,而待她如常,并將丑事遮掩了這么久,可她如何能假裝坦然,什么都沒有發生呢? 于是當崔九在飯堂吃過飯時,再入屋內,便看見原本該臥床休息的小娘子,再次撿拾起夫妻大禮,深深屈膝,雙手擺放得端正,恭謹地問:“官人今日走得乏了,要不要奴家給官人捏一捏腿腳,松一松筋骨?” 崔行舟微微挑眉,柳娘子許久不曾禮數這么周全到位了。 也許是到了靈泉鎮后,他來北街來得太勤,讓這小娘子自覺跟他熟稔了,日子久了,多了親切,但也就懈怠了禮數。 今日,不知這位柳娘子究竟是怎么了,再次搞起了舉案齊眉,以夫為天的那一套。 “不必了,今晚有朋友邀約,去秉燭下棋,你先睡吧,我一會就出去了?!?/br> 可他剛一婉拒,柳小娘子竟然急紅了眼圈:“夫君,你若嫌棄我,便丟給我一紙休書,我自不會煩你,不然這般慢刀子割rou,你我都不好過!” 崔行舟雖然吩咐了李mama試探一二,卻并不是知李mama方才說了什么,看著眠棠哭得眼睛紅腫的架勢,微微蹙眉,低聲道:“你在說什么?” 柳眠棠咬了咬牙,說了李mama告知她的話。 她的性子向來暢快,雖然夫君是難得的如意郎君,可自己對不住他在先,憑什么叫夫君看著自己腌臜,成天避著,鬧得有家不能回? 若真是她的錯,他休了她也是應當的! 崔行舟聽了,微微蹙眉,可也倒說不出李mama什么錯處來。 李mama為了激起這小娘子關于陸文的回憶,將那陸文說成是她的姘頭,與事實差不太多。 然而話到崔九的嘴邊,微微頓了一下后,便改了樣子:“是他圖謀不軌,幾次引誘著你,你并未與他茍且……” 李mama雖然說得是事實,說得也未免太難聽了!若是個禁不住事兒的女子,驟然聽聞自己曾經做過這等丑事,豈不是要羞憤撞柱而死? 仰山平叛后,柳眠棠總歸是要做人的、她能自己想起最好,可若是實在想不起來,他也不欲直接說出她被山匪劫持,受辱失了名節的事情。 淮陽王甚少為人考量得這般周到。不過看著這女子本性不壞,為人赤誠的份兒上,便給了她一份日后的體面吧。 柳眠棠已經做了跟夫君和離的準備,沒想到從夫君的嘴里,卻得到了自己清白還在的真相。 一時間,她松了一口氣,倒是止住了悲切,鼻音甚重道:“夫君,你可是為了我心安,在哄騙我?” 眠棠的一雙眼兒最撩人,平日是明艷顧盼的嫵媚,而現在在燭光之下,卻是哭粉了的一雙桃兒眼,便是最心硬的男子,在那婆娑的淚眼里,都會泡得軟化。 崔行舟垂眸看著她,慢慢抬手,用長指替她揩拭淚眼,半真半假道:“你若真跟那人同流合污,我豈會容你倒現在?” 這也是實話。她只是被山匪劫去,被迫受辱的女子,他自然不會太為難她??扇羲欠促\真心結為夫妻,那么便是反賊的同黨,他有的是法子整治她的…… 不過崔行舟的話,像劈開烏云的陽光,驅散了眠棠滿心的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