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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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夫人將臉埋在了她的掌心。濕/潤的液流氤氳開來,無聲無息地沿著掌紋蔓延了整只手掌。 磧里征塵漫漫,黃沙無垠,中原已經是物華俱新的節令,榆關的楊樹卻才剛剛開始飄起薄花。 這座往日西北最繁華的藩鎮,此刻卻因為戰釁的紛起而沉冷下來。 嗅覺敏銳的商隊們大部分早就停止了這條路上的往來,每天從鎮子東西貫出的駝鈴聲都漸漸消隱無蹤。 只有極少數的商人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榆關城里。 容玄渡笑著端起酒盞,與面前的中年男人碰了一杯。 那中年男人一直陰沉沉的神色到此也溫和起來,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些許笑意,道了聲“大將軍客氣了”,仰頭一飲而盡。 放下杯子的時候嘴角掛上了一點薄薄的暗紅顏色,駱駝血的腥氣在口腔和房間里彌散開來。 中年男人站起身,長長地做了個揖,告退出了門去。 容玄渡又在房間里坐了片刻,才起身踱了出來。 門口的戍衛穿著薄甲,恭恭敬敬地行禮:“大將軍?!?/br> 容玄渡微微頷首,問道:“前鋒將軍在哪里?” 那兵士仿佛并不意外他的問題,一點磕絆都不打地應道:“容將軍在演武場?!?/br> 將軍府戍衛所說的演武場,自然是將軍府后院的那一座。 大軍在榆關城安頓下來,也不過些許時日。開始的那幾天里,這座演武場還頗有些人氣,到今天已經十分的寥落。 偌大的空場之中,只有一個人影在擎著槍挑刺。 年輕的郎君身量高挑,蜂腰猿臂,雖然只是一直在做著同一個枯燥的挑、刺的動作,但每一下的幅度都近乎完全相同,出槍、收槍的時候掠動薄薄的風聲,槍尖的紅纓在空氣中幾乎帶起殘影來。 容玄渡在場邊站了半晌,場中的容嬰才在收了槍之后停下了動作,拉起肩上的帛巾擦了把汗,拖著槍低著頭往場邊來喝水。 抬頭看到容玄渡的時候,微微地頓了頓,才道:“將軍?!?/br> 容玄渡卻拍了拍他的肩,朗聲笑道:“軍營之外,不必拘束于軍中之禮。難道你叫我‘將軍’,就不是我的侄子了不成?” 容嬰垂首,沉聲道:“禮不可廢?!?/br> 容玄渡也不強迫他,只是道:“出門在外,雖然每天的鍛煉要緊,但也要張弛有度,不要熬壞了身子?!?/br> 容嬰恭聲應“是”。 容玄渡卻像是忽然有了興致,也從一旁的兵器架上揀了揀,拎出一桿槊來,道:“來!讓二叔試試你如今的身手?!?/br> 一旁的侍衛隨從識趣地出去預備了熱水和藥酒,又叫了待命的醫官。 叔侄兩人的切磋雖然點到即止,但各自分開的時候,身上依舊不免有些磕磕碰碰的小傷。 醫官替兩個人各自處置傷處,容嬰席地而坐,單膝屈起來搭著手臂,垂首微微地喘息,耳邊響起容玄渡笑意盈盈的語聲:“阿嬰,不愧是我容家的麒麟之駒……” 年輕的郎君埋著頭,腦中忽然像被針刺了似的,隱隱地疼了一下。 第103章 麒麟兒(1) 醫官柔而有力的手在他傷處按/揉,不知道是哪一處使錯了力, 那一點痛如針芒似的, 從顱骨側下扎進腦子里, 余痛綿綿不絕地來回抽拉。 搭在膝頭的手臂微繃,手指緊緊地扣成了拳。 醫官感受到手掌下肌rou的抽緊,溫聲安撫道:“少將軍放輕松些?!?/br> 容玄渡的視線從身側投過來。 容嬰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道:“我知道了?!?/br> 容玄渡微微地笑了笑, 道:“倘若有什么不適, 可不要隱瞞?!?/br> 容嬰垂首道:“末將領命?!?/br> 他態度十分的沉默穩重, 讓容玄渡也沒有再說出什么話來。 將軍府的親兵快步趨近來, 向容氏叔侄各自行了個禮,低聲向容玄渡稟報軍務。 容玄渡很快就站起了身, 看了猶然坐在原地一動未動的容嬰一眼,和聲道:“阿嬰也不要留得太久, 早些回前頭來?!?/br> 容嬰應了聲“是”, 容玄渡點了點頭, 對親兵招了招手,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容嬰側頭看著他離開的方向, 風吹起男人的袍角, 像海雕張開寬大的暗色羽翼。 無名的疼痛又一次在他腦中爆裂開來, 他難以自抑地捂住了頭側,整張臉埋在了膝上。 一旁的醫官隨軍而來,在跌打外傷上頗有造詣,但這時看見他捂著頭, 不由得嚇了一跳,問道:“少將軍身子不適么?” 這陣疼痛像是一支長針在頭顱孔竅之間來回地翻/攪,即使是容嬰在這個時候也難以抵擋,只覺得眼前一陣一陣地發著黑,綿密而令人窒息的痛楚讓他不自覺地咬緊了牙,在齒齦之間舐出隱約的鐵銹腥味。 醫官的話近在耳畔,他卻仿佛一個字也沒有聽到,又或者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楚,卻已經沒有精力去理解這些音節連在一起的含義。 他握成拳頭的手上暴起了暗青色的筋絡,崢嶸的肌腱從皮膚下隆/起,線條蜿蜒埋進蒼黑的護手里。 醫官心急如焚地跪坐在一旁,大約過了十幾息的工夫,年輕的將軍終于有了新的動作。 他微微抬起頭來,道:“不是什么大礙,只是方才抽筋,已經緩過來了?!?/br> 白/皙而俊美,如庭階玉樹的面龐和身量,面色顯出失血般的蒼白,說話的時候額上仍然涔/涔地冒著冷汗。 膝頭那一片布料已經被浸/濕透了,顯出一種特別的顏色。 醫官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偶然錯了筋的疼痛固然極其痛楚,但經驗稱得上豐富的醫官卻直覺地難以接受這個回答。 他替容嬰調養、診治過許多回,深知容嬰是個極能忍痛的人。 但容嬰的表現又十分的泰然,十幾息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也稱不上很長。 他看著容嬰,容嬰也靜靜地看著他。 醫官最后低下了頭,道:“少將軍無恙就好?!?/br> 容嬰點了點頭,沉默地站起了身。 疼痛來得倉促,去得也十分迅速而莫名——一如之前的每一次那樣。 舌尖舔過牙齦,血已經不再向外流了,只有未盡的余腥還在齒間。修剪短而整齊的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容嬰隨手將一旁的長/槍插回兵器架上,又抽回自己的外衫披在肩頭,低垂的眉眼淡淡的,卻在心里反復地推演著其中的規律。 第一次是在還沒有離開京城的時候,他在容家上院看到戚氏兄妹相斗的那一幕。 在他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從未有過的莫名痛楚就短暫地奪走了他的意識。 那以后一直過了半個月,都沒有再發生第二次…… 第二次是在他已經跟著容玄渡出征以后。 大軍一路向西北而行,過了陰川就是春風不度的荒蠻之地,上京淥水沖波、花開滿園的時候,陰西卻還在下著雪。 白石山的山坳里有成片的梅林。關外出身的軍士在夜里抱著陶塤,吹著嗚咽而悠長的《梅花落》。月色落在漫山的白色山石和白色雪地映照之間,一片漠漠無垠的荒原。 在他的記憶之中,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一首《梅花落》,他卻在那片幽咽的尾音中聽出難以名狀的熟悉和蒼涼。 青衫的少女立在積雪的梅樹下,淺緋的花瓣像雪片一樣被風吹拂下來,落滿了纖薄的發梢和肩頭,她回過頭來看著他,目光比月色還溫涼。 雪花落滿了整個世界,連同單薄的身影一起湮滅崩塌。 不請自來的疼痛像是潮水一樣席卷了他。 容嬰強行掐斷了自己的回憶。 等在他房門口的親兵看到了他的身影,步履匆匆地迎了上來,低聲道:“少將軍,您讓我去查的事有結果了?!?/br> 穿著褐色粗衣的瘦削中年男人向容玄渡長長地做了個揖,得了他“坐”的吩咐,才在書桌對面的胡椅上坐了下來。 他面目平凡,如果不是出現在容玄渡的書房里,看他的衣裳和精氣神,就宛然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從西北邊陲到中原腹地都隨處可見的城居百姓的模樣。 容玄渡向他點了點頭,道:“京城出了什么事,要你親自趕到這里來?” 那人道:“屬下失職,辜負了您的托付,沒有看住了戚將軍?!?/br> 他從袖中掏出一卷紙來,展開來就看到一張虬髯紫面、方頤闊口的臉,一旁大字標著姓名籍貫、罪狀幾何,協助官府追緝者賞錢若許,紙角還有膠痕和撕拉破損的痕跡。 這是一封從官府布告板上揭下來的海捕文書,通緝的是容玄渡的左右手、五城兵馬司副指揮使戚愷。 容玄渡仔細地看了一眼,評價道:“畫得頗為肖似了?!?/br> 那中年人沒有想到容玄渡是這樣的反應,不由得默然。 容玄渡卻只是把那封海捕文書接了過來,隨意地卷了卷,插/進了書案旁邊的卷缸里。 他面上仿佛含/著一點笑意,但私下里為他效命許久的中年男人看著他,卻并不認為他此刻的心情如他表現出來的一般愉悅。 中年人深深地埋下了頭。 容玄渡卻重新看向了他,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有件事問你?!?/br> 那人垂首道:“屬下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容玄渡唇角猶然挑著,淡淡地問道:“你可曾聽過‘瑤奴’這個名字?” 那人不由得怔愣住了。 容玄渡瞇著眼,目光卻有些陰鷙森冷,直勾勾地落在他的面上。 那人不假思索地道:“京中七品以上人家的女郎,名‘瑤’的沒有二十,也有十八。倒是雙名‘瑤奴’的,屬下實在不曾記得有誰家?!?/br> 第104章 麒麟兒(2) “沒有?” 容玄渡微微瞇起了眼,神色間有些說不出的森寒。 中年男子從他的語氣里聽出無窮的怒意。 縱然這怒火并不全然是對他發出, 也讓他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