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王允心頭一悚,連忙一手扶住桌案,一手撐住司鏡的身體,卻發覺自己扶著的,司鏡剛剛觸碰過的那處桌案,竟又是一片粘膩。 若不是他面上的神情尚且自然,又身著一身黑袍,要不然他現在整個人,怕是與從血中撈出來的一般無二。 王允不敢多問,扶著司鏡靠坐在床上,從小抽屜中拿起一把銀剪刀,小心地剪著他身上的黑袍。 不用看,他也知道他身上是什么情況。 流了這么多血,不死也是命大,怕是一身都血rou模糊。 翻出的皮rou與衣物黏在了一起,縱使王允處理得再小心,也不可避免會觸碰到司鏡的傷口。 可就算他的額上已經冒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面色白的不像個活人,卻依舊一聲不吭。 想來是怕門外的那位姑娘擔心。 處理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王允才將司鏡上半身的黑袍盡數褪下。 他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遠方表舅是個郎中,傷者見過,逝者也見過,可在看到司鏡身上的傷口之時,王允還是倒抽了一口涼氣。 傷口猙獰是一回事,可一個人,怎能受這么多不同的傷? 這些傷有利器所刮,有鈍器所砸,甚至還有毒蟲叮咬,混合在一起,皮rou潰爛,鮮血直淌,讓他一時眼前竟有些暝眩。 “藥拿來,我自己來?!?/br> 剛剛王允在處理他身上衣物的時候,司鏡闔眼躺了片刻,雖依舊虛弱,但精氣神卻是回來了一些。 他知道王允看了他身上的傷害怕,索性想自己處理。 王允見他面上的神情沒有變化一分一毫,保持著初見時的矜貴清冷,不免還是怔了一怔,忽略了司鏡伸來的手。 “還是我來吧?!彼毤殞⑺剧R傷口旁的污漬清理干凈,看著手中的藥,猶豫了片刻道,“司公子,你也知道我是個粗鄙之人,船上沒有什么好東西,而這些藥也不過是下等的……” “無妨,你且先處理便好,這些傷不足以讓我命喪于此?!?/br> 司鏡依舊持著淡漠的面孔,畢竟神的印記已然清除盡了所有毒素,殘存著的只是傷口。 只是在這漠然之余,他又有些擔憂。 他是對商折霜避而不見了,但也不知商折霜一人在外,此刻正在做著什么。 一輪孤月懸于浩瀚的碧波之上,遠處的蒼穹與迷霧相接,烏沉沉的,仿佛被一塊巨大的幕布遮掩了起來。 商折霜一人站在船頭,眸光有些渙散。 她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又這么了解司鏡,怎能猜不出他到底做了什么。 更何況,她在一閃而過間,窺見了司鏡掌中的紅線。 若是已經使用了那能力,他還重傷至此……再加之她經歷萬難卻分毫未傷。 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了。 她自信卻不自負,可在這時,她卻有些恨自己如此明澈的洞察。 只不過,事已至此,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讓他以為自己信以為真。 要不然,她又怎能對得起他的如此的付出? 明明說好了不再用那個能力,明明說好了要陪她一輩子,這人,怎么就如此冥頑不靈呢? “司鏡,你可真是個大騙子?!?/br> 她低聲喃喃著,只覺得一股洶涌的悲慟涌上了心頭,急逼著淚水就要溢出。 商折霜仰起了頭,讓淚水倒回眼眶之中。 她現在終于明白了,臨別時,司鏡說的那句“我相信你”到底蘊含著什么深意。 他相信她的輕功,相信她不會讓他受太多的傷…… 可是,她依舊如此無用。 她分明是有著如此傲骨之人,可偏偏就是在面對著司鏡的時候,她卻覺得,自己竟如同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一般。 明明事情都是她想做的,她提出的,但到最后卻總是司鏡在護著她。 神火的火種在玄冰中泛著幽幽的藍光,商折霜攤開手掌,竟沒察覺到這玄冰鋒利的棱角劃破了她的肌膚。 鮮血順著手臂淌下,一滴一滴地落入浩渺無跡的海水中。 商折霜怔了怔,將手松了松,把火種放回了懷中。 他們到岸邊之時,果然有司家人等候在那,想來是司鏡早就布置下的,而商折霜還看到了自己意想不到的一個人。 ——商辭寒。 他隨司家人一同候在岸邊,縱使穿著不似往日奢華,亦是風華不減,叫人一眼便可以認出他。 可他一反常態的沒有上前來與她搭話。 這一日過得很快,快得商折霜在恍惚間,差點就忽略了,司鏡到底為自己受了多重的傷。 她過得渾渾噩噩,腦中就似被塞進了無數棉花。 她努力克制著自己不去想司鏡還有多少時間,不去自責,規避著現實的一切。 就連回到司家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房內,將被子蒙至頭上,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終歸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不能再讓司鏡為她付出的一切功虧一簣。 既然他想維持著這個謊言,她便也裝作不知道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依舊是被盜號的一天呢。(默默頂鍋蓋) 第84章 黃昏(六) 司家的人并未對商折霜此次規避著司鏡的事情起疑。 其一,司鏡傷得實在太重,他們無暇顧及商折霜,其二,取神火想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一天一夜都沒闔眼,自己去屋內休息反倒是好事,省得他們還要再照顧一人。 可商折霜卻是在一覺醒來之后,無論如何也無法再逃避著這件事了。 她瘋了似的想知道,司鏡現在到底如何了。 洞內如此兇險,他替她將那些傷都受了下來,定是傷得不輕。 甚至,命懸一線。 商折霜從未如此憎惡過自己的無能,從窗口眺望著燈火通明的司鏡的院落,悄然起了身。 她的動作很輕,從出門到躍上屋脊都沒發出一絲聲響,而現在大家都在忙著司鏡的事,想來也無人能夠察覺。 她在司府住了約莫半年,對司鏡的院落更是了解。 可當指尖觸及到到那片冰涼的瓦片之時,她卻似被灼傷了一般,收回了手。 瓦片上的涼意仿佛通過指尖,侵入了血脈,在血液中來回滾動,讓她遍體都泛起了涼意。 她想知道司鏡現在到底如何,卻又害怕知道。 為什么,她會變成這副模樣? 患得患失,懦弱無能。 商折霜覺得,僅僅就這一日的時間,她全然變了個樣子。 甚至,快把自己逼瘋了…… 屋內傳來了桌椅拖動的聲音,她身軀一僵,終還是悄然掀開了一枚瓦片。 司鏡的屋內燃著燭火,十分亮堂,而他靠坐在床上,有抹幽藍的背影,正將圓凳拖至他的床側。 商折霜幾乎是在看到那身影的一剎,便得認出了那人的身份。 商辭寒…… 他究竟為何會在這里。 商辭寒的眸底好似壓著什么翻滾著的驚濤駭浪,語調低沉卻早已不似以往輕蔑。 “沒想到,你還真做得出這樣的事?!?/br> “你既然將她交給了我,我又怎能不好好護著她?!?/br> “我可沒說過這樣的話?!?/br> “你早就默認了,不是嗎?”司鏡的語氣中帶上了三分笑意,目色亦變得溫和而真摯,“辭寒,你一直在跟著我們是嗎?” “你……” “想想也知道,你對折霜的執念如此之深,就算賭氣生氣,就算厭我入骨,也絕不可能丟下她一人,對吧?!?/br> 商辭寒的眼底閃過一剎厭惡,之后冷笑出聲:“果然你這人再怎么變,也改變不了那副我最討厭的,自命清高的姿態?!?/br> “但至少最終,還是被你接受了不是?”司鏡淡然出聲,語氣中的笑意更勝。 “我本是想著,你該就會死在六冥山之上,等你死了,我再帶阿姐走,誰知你這人,命竟這么硬?!?/br> “我倒是希望,我的命能硬些?!?/br> 司鏡抬手,看著掌心那道已然觸及腕部的紅線,輕聲道:“若我死了,你會帶折霜走的吧?!?/br> “阿姐費盡心思為你取火種,你就凈想這些有的沒的?” “我只是,習慣將一切未雨綢繆?!?/br> “大可不必?!鄙剔o寒終于抬起了眼來,目光中有幾許灼熱,看著司鏡道,“雖然我還是討厭你這個人,不過,你現在還不能死。我會遣人去南洲,打探與你交易的神的事情,這些時日你就好好養傷吧?!?/br> 他抬步欲走,過了片刻,突然止住了步伐,拔出了劍來。 鋒利的劍刃逼至司鏡的頸部,甚至有細細的血珠溢出,然司鏡的眸色卻依然如同止水,波瀾不驚。 “你記住,我從來沒有落敗于你。只不過是不屑與你這樣半死不活,連命都無法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人斗?!?/br> 一語落畢,他意味深長地朝梁上看了一眼。 只一剎,與商折霜那雙略微帶著倉皇的眼瞳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