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商折霜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面前那方紅木圓桌,出言道:“許就是懷念少時生活呢?” 司鏡搖搖頭:“大多數人死前都是恐懼的、懷念的、遺憾的,但若不是執念太深,不會化為鬼。像柳珰這樣,明明已經身死,卻不知道自己是鬼,還重復著生前一切的人,更是少之又少?!?/br> “無論如何,柳珰現在這副模樣,總比化為厲鬼來得好吧?!鄙陶鬯逼鹕韥?,撣落了手上的灰。 “是如此不錯。如柳珰這般生前行善,福緣甚廣的人,也不大可能會化為厲鬼?!?/br> “且還能交談?!鄙陶鬯蛄藗€哈欠,緩聲道,“等晚上柳珰來的時候,套套她的話,將寧玉符的下落打聽到,便好了?!?/br> “我不認為以柳珰現在的狀態,我們能打聽到寧玉符的下落?!?/br> “你是說……” “你我都看到了,寧玉符掛在柳珰的頸上,也就是說,我們怕是要弄清楚,柳珰的尸身到底下葬于了何處?!?/br> 司鏡一語落下,商折霜終是沒再說話。 要套柳珰的話或許不難,但若要尋到她的尸身,還要挖人墳墓,著實有些不大道德。 她雖沒少干受人委托,盜人物品之事,卻也知曉,有許多事,是無論哪一行都做不得的。 “折霜在擔心?” “算是吧?!鄙陶鬯獜奈聪脒^在司鏡面前隱藏自己的情緒,是以答得很快,“我們這樣做,未免也太損陰德了?!?/br> “那便看折霜想不想應了與舟雪的承諾,幫泊岸去離開空域,去四洲了?!?/br> 司鏡所說是一個兩難的問題,不過他表現得卻過于風輕云淡,商折霜總覺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所以才能這般肆無忌憚地逗弄她。 于是她冷冷一笑,回道:“柳家的傳言止于柳珰香消玉殞,卻沒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就連柳家最后的仆人也不知曉……依我看,這柳珰是根本沒有墓吧?!?/br> “折霜還是一如既往的聰慧?!彼剧R見商折霜猜出,也收了逗弄她的心思,“所以我們此番若能找到柳珰的尸身,怕不是有損陰德,而是積了不少的陰德呢?!?/br> 日暮黃昏,斜陽的余暉將柳府籠在一片暗調的暖光之中,而整個柳府也只有商折霜與司鏡所在的瓊華苑內燃起了燭火。 他們將房中的灰大致清理了之后,本欲明日再去找柳珰套套話,卻沒想,柳珰竟在他們燃起燈火后不久,便孤身前來了。 她那淺紫色的身影掩映在了重重的垂柳之后,乍一看有些像飄蕩的鬼魅。 商折霜本就在院中坐著,只一眼,便看到了柳珰。 柳珰步履輕快,似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一般,嘴角還掛著一抹淺淺的笑。 見商折霜就坐在院中,她將宛若孩童的笑容掩下了些,換成了初見時的謙善。 “姑娘與公子舟車勞頓來此也該餓了吧,我吩咐下人準備了些膳食,還望姑娘不要嫌棄?!?/br> 商折霜目光微惑,之后轉向了司鏡。 司鏡倒是沒有因為柳珰的話語愣怔,自然而然地應道:“那便勞煩柳姑娘了?!?/br> 柳珰面上的笑容愈發明媚了,商折霜這才發覺,她的手中攥著一根精巧的珠釵。 銀質的釵身上是刀刻的游魚,珠釵頂部飾以青白的玉,雕成了蓮花的形狀,片片蓮瓣婀娜,極為精致。 見商折霜盯著自己手上的珠釵,柳珰掩面一笑,似個小女孩一般,將珠釵向她揚了揚道:“這是婉盈托人帶來,送我的生辰禮物,姑娘也覺得漂亮吧?” 商折霜向來不飾任何珠寶,自然也就不會了解這些,敷衍地沖她點點頭,很快便將這件事拋到了九霄云外去。 她現在更在意的是,身為一個魂魄的柳珰,到底要給他們吃什么東西。 不出商折霜所料,柳府的廳堂內覆著厚厚的一層灰,也未曾燃起一根蠟燭。 不過柳珰似乎并不覺得怪異,而是指著桌上一盤盤盛著泥水枯葉的“佳肴”對他們道:“晚膳便在這兒了,還請姑娘與公子慢用?!?/br> 商折霜的臉色陰了半刻,看著桌上的一盤盤和著泥水的爛葉子,難得的升起了一股反胃之情。 而司鏡仍舊面色恬淡,回禮道:“多謝?!?/br> 柳珰一邊愛不釋手地擺弄著手中的珠釵,一邊問道:“二位怎么不坐?” 商折霜默了默,看向柳珰,干巴巴道:“我今日駕馬來時太過疲累,沒什么胃口,又覺得頭暈暈的,有些困頓,便先回去休息了?!?/br> 柳珰偏了偏頭,倒也沒有提出疑問或是拒絕,只是不住地撫摸著手上的珠釵。 商折霜見柳珰沒什么反應,轉身就走,而司鏡也就自然而然地緊隨其后。 在確定了柳珰不會再跟上來后,司鏡才緩緩開了口:“折霜今日的演技可真是粗糙?!?/br> “對一只重復著身前記憶的鬼,還需要什么演技?” “折霜說得也有道理?!?/br> “不過,若我剛才不說那番話,你還真打算將那些惡心的東西盡數吃了?” “折霜以為我是這樣的人?” 商折霜搖了搖頭,片刻后竟是笑了起來:“想來你也是知道我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所以才不言不語,圖個省事利用我吧?” “折霜總是要這么想我?!彼剧R眉眼彎彎,并沒有否認,不過商折霜倒也沒覺得不舒服。 司鏡此人總是如此,縱使是利用她,也能利用得她心甘情愿。 商折霜因著自己這“縱容他算計”的想法沉吟了片刻,總覺得自己先前不該是這樣的人,可她思慮了許久,也沒有摸出哪兒不對勁,只好暫且先放下了這個想法。 回到瓊華苑后,兩人吃了一些路上帶的干糧,又因著一路奔波來寒罄的緣故,打算先歇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屋內已被兩人清理干凈,柳府昔日終歸是大宅大戶,羅漢床與側榻保存的也算完好。商折霜躺在側榻上時,便突地覺得這樣的日子,比起策馬的日子還是舒服得多。 司鏡后她一步進屋,見商折霜將羅漢床留給了自己,自己擠在那張又短又窄的榻上,望向她道:“折霜還是睡床上吧?!?/br> 商折霜翻了個身,聲音壓在嗓子里,已然帶了五分睡意:“我昔日生活風餐露宿,別說這樣小的榻了,有根樹枝睡都算好的,你這人養尊處優,一睡這榻,指不定明日醒來便扭了脖子?!?/br> 司鏡頗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也知道商折霜的脾性,沒有再勸。 ——不做無用功是他的習慣。 但不知為何,聽著商折霜陷入夢境后清淺的呼吸聲,他又倏地有些后悔,想著就算是廢話,為什么不與她再說上兩句。 商折霜窩在榻上,睡熟了之后就像一只貓,沒有戒備的姿態,雙目緊閉,睫毛斂著,叫人一時半會竟移不開視線。 司鏡從未想過,能在商折霜身上見到這般乖巧的面容。 他俯下身子,甚至能感受到鼻息間混著獨屬于她身上的,清冽的香氣。 鬼使神差的,他又湊近了她一分。 女子的呼吸已然能縈繞在他的鼻頭,而那半閉著的朱唇,離他的面頰也只有半寸之距。 他俯著身子,心頭好似被煮沸了的一鍋水,有什么不知名的情緒,若春雨后的野草般瘋狂滋生,滿得就快溢出。 他的目色變得有些空濛,腦子不知為何,也逐漸趨于了一片空白。 意識到自己情緒的不對勁,他猛地抬起了頭,心底涌上的自持讓他退后一步,繼而以左手指尖緊緊掐住了手掌。 這一切都不對。 他不該,也不能這么做。 作者有話要說: 我知道,今天又是你們想摁頭的一天。 不過…… 我先溜了。 第47章 亭午(四) 翌日清晨,商折霜醒得算早。 雖昨夜她與司鏡說的時候不甚在乎,不過這張榻實在是過于窄小,叫她睡覺時整個人都必須蜷成一團,所以醒來以后腰酸背痛,完全無法再在榻上多呆一刻。 她一邊懷著睡這張榻上,還不如睡樹枝上舒服的心思,一邊走出房門,卻見司鏡已然獨立于院中。 想來他該是起得極早,如云般的白色的衣擺沾染了點點晨露,泛著微微的濕意。 那道背影如竹般孤清,在這一瞬,竟叫商折霜產生了一種他不似在人間的飄渺之感。 商折霜不知他是向來如此早起,還是如她一般,昨夜沒睡好,更不知他在想著什么,也不便去打攪,輕巧一躍,便躍至了屋脊之上。 天邊呈現出一片淡紅的微光,將流云都染成了薔花般的淡粉。 商折霜坐于屋脊之上,遠遠便瞧見了柳珰正在往瓊華苑走。 現在縱使是不便打攪司鏡,也該打攪了。 她的聲音慵懶,帶著剛剛睡醒的三分倦意:“司鏡,柳珰往這走呢?!?/br> 司鏡回眸向上眺,便見商折霜隨意地坐在屋脊之上,紅勝朝日的裙擺微微垂下,朱唇殷紅,艷得宛若忘川之畔的彼岸花。 他突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視線所及,竟是在她唇上,斂了眸,故作自然地應道:“折霜是耐不住,不想再待在這兒了吧?” 商折霜說得本就漫不經心,加之目光放在往這兒而來的柳珰身上,沒有注意到司鏡一閃而過的不自然。 “難道你想待在這兒?” 她將問題拋了回去,語調散漫,甚至有些吊兒郎當。 司鏡一笑回之:“自然不想?!?/br> “我說,就真沒有什么,能讓魂魄直接吐出真言的符咒么?” 商折霜因著昨夜沒睡好的緣故,腦子還有些混沌,惦念著司鏡先前用過的解除封印,或是超度瞿小桃的符咒。 “若有,也該要付出不小的代價?!?/br> 司鏡的這番話語宛若浸在了冷泉之中,透著些寒涼的意味,讓商折霜突地覺得,他所說的“代價”,定不是限于“錢”這一字這么簡單。 “世間萬事,有因有果,若欲速,則不達,這么簡單的道理,我想聰慧如折霜,該不會不懂?!?/br> 司鏡說完這句話后,柳珰恰好到了瓊華苑。 商折霜在猶豫之余,也慶幸著不用回他。 有時候,她總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觸及到了司鏡藏在心頭的那層秘密,可在這層秘密之后,卻又好像壓著什么探索不得的東西。讓她在好奇之余,竟是不敢再靠近一步。 雖司鏡看起來好似向來從容,無堅不摧。 可她卻覺得,只要一個不小心,她便能將眼前人,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柳珰依舊穿著昨日那條淺紫色的煙羅裙,只是昨日在手上把玩著的那根愛不釋手的釵子,此刻已然簪在了她的發髻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