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說到此,蕭觀神色一滯,繼而垂下了眼睛。 “爹爹將蕭家托付于我,在天下眾人的眼中,我是蕭家長子,凝兒的兄長,我不能讓她背負天下人的非議。更何況,若要與凝兒在一起,我必當先拋棄蕭家長子的身份??扇粑疫@樣做了,蕭家那些虎視眈眈的外戚便會趁虛而入,爹爹一生的基業也會毀在我的手中,而我,又怎能以此來報答爹爹的收留養育之恩?” 淮流看著他,心中萬千思緒,一時竟不知從何開始說起,抿了抿唇,又垂下了頭。 蕭觀看著垂下眼眸似在思索的淮流,雙膝一屈,竟突然跪于了她的身前。 眼前的男子身長如玉,就算是跪著,也不顯低微,仍有如竹風骨。 淮流被他的舉動一驚,慌忙想扶他起身,可男人的身軀竟如此沉重,讓她難以拉起。 “淮姑娘,我想先請你原諒我對你的利用?!?/br> 蕭觀垂著頭,淮流看不清他真正的神色,但依著他的語氣,她卻能感受到,無論他做了什么,都并非他的本意。 月色如霜,燈火冰冷。 淮流看著蕭觀,唇邊凝起了一抹苦笑:“我不怪你?!?/br> 蕭觀依舊垂著頭,聲音又輕了許多:“我利用了你的身份,也的確得到了你父兄在生意上的相助。不過……” “無妨,畢竟你也從未傷害到我?!?/br> “我……”蕭觀默了片刻,終是狠心開口,“我知道淮姑娘對我有意,而我想求淮姑娘嫁與我,以斷凝兒之情?!?/br> 原來一個人真的能說出這樣殘忍的話,可為何時至今日,她卻依舊沒有辦法怪他分毫? 此刻的淮流只覺得自己頭昏腦漲,心底如結了冰的湖面一般,泛著霧白的寒意。 “蕭觀自知所求無理,淮姑娘可以拒絕于我,畢竟我已然在未曾通知淮姑娘的情況下,與淮老爺與淮公子通信,利用了淮姑娘?!?/br> “我不答應?!被戳鳑]有扶起蕭觀,強行斂去了面上諷刺的神情,同時也壓抑住了心底一閃而過,那抹可笑的妥協。 “蕭公子,我承認我心悅于你,也從不否認你對我的吸引力,但我絕不是一個委曲求全之人。你的心中只有你的凝兒,你的蕭家,但你卻從未顧及過我的感受。我淮流,從來不愿做任人擺布的棋子?!?/br> 清寒的月色灑在兩人身上,皎潔卻凄寒?;戳髅銖姽雌鹨粋€笑容,用手拍了拍蕭觀的肩,闔上雙眸,轉身離去。 無論她如何愛慕蕭觀,至少她做出了一個不會令自己后悔的決定。 然她卻從未想過,今日一別,便是永別。 第二日她便隨父兄遣來的馬車,離開了東洲長停,回到了西洲。 她原以為,蕭觀與她,此生再不會有交集了,可現實卻生生將她,送上了無可回頭之路。 可是她也認真地想過,若這一切重新來過,她的選擇依舊不會有變。 無論結局如何,她還是不愿意做那個委曲求全的人。 直至今日,留在她記憶中最深的畫面,依舊是蕭凝面容枯槁、衣衫襤褸沖到她面前質問她的場景。 就算以前的蕭凝驕縱,但終歸還是有些大家閨秀模樣的。 但那日的她,發若路邊干枯的蓬草,面頰凹陷,那雙盛著一汪秋水的眼瞳也已然干涸,布滿了紅色的血絲。 她問她為什么要走,為什么要讓蕭觀傷心;問她走便走了,為什么要讓蕭觀牽掛于心,最后變為他人威脅蕭觀的籌碼。 淮流在那一刻才明白了,何謂百口莫辯。 多么可笑,他不愛她,卻因她而死。 她要背負上剩余的所有哀痛,或是怨恨。 可縱使如此,她竟然還是愛慕著他的。 這重愛意甚至并沒有因為他的死去而消散,反而因蕭觀的離世,愈演愈烈。 她求爹爹調查清了蕭觀的死因。 原是蕭家有一個遠房親戚喚作蕭銘山,平生不學無術就罷了,卻對旁門左道研究甚精。因為家道中落,便把主意打到了蕭觀的頭上。打聽到了蕭觀與淮流之間的事,勾結匪人,借用淮流的名字,使計把蕭觀引出,將他害死。 蕭凝自然是不知曉蕭觀對她的情意的,所以理所當然地將一切推到了淮流身上。 而斯人已逝,她又要如何解釋? 無論如何解釋,都只是讓這世上多添一個傷心人罷了。她相信,蕭觀也不愿意讓蕭凝知道真相,讓蕭凝恨著她,遠比讓她傷心一世來得好。 可是蕭凝走后,她日日夜夜都能在夢中見到蕭觀。 她看到他被一柄利劍刺穿,看到他流著血淚喚著她和蕭凝的名字。 父親尋盡高人,求盡名醫,然她的癥狀卻愈發的嚴重。 終于,某一日,她孤身一人,披著霞光,踩著晨露,踏上了去尋蕭銘山之途。 去尋蕭銘山本就是一時興起,她沒有任何計劃,卻不知蕭銘山此人竟然狠心到,在她下定決心去尋他之前,就已經做好了生剝她生魂的準備。 生魂被抽離出rou/體該有有多痛啊,就似將骨頭完完整整地從身體里抽出。 而她在忍受著這樣的痛苦時,還要看著蕭銘山等人一刀一刀,將她的rou/體毀壞,燒盡。 宛若凌遲般的疼痛,將她的生魂生生逼成了厲鬼的形態,而蕭銘山看著流著血淚的她,竟還在放肆的大笑。 他那雙若蛇鼠般狹長窄小的眼眸,幾近瞇成了一條線,嘴巴微張,露出黃暗的犬齒。 “淮姑娘可真是重情重義,既然這樣,那便讓我助你化鬼,早日與你那小情郎團聚吧?!?/br> 淮流眼中帶血,視線都是一片猩紅,甚至看不清蕭銘山的模樣。 黑色的怨氣直沖云霄,卻沖不進蕭銘山身前那堵金色的佛墻。 她飲血而泣,字字如刀:“我淮流永生永世不入輪回道,就在這世間等你。但凡你再世為人,我就會讓你嘗盡人間苦惡,痛苦死去?!?/br> 淮流本以為自己這般怨毒的詛咒,足以令蕭銘山害怕與驚懼。 然眼前的男人卻不屑一顧的笑了,看著她的眼神憐憫且同情。 “且不說你這樣對蕭觀,蕭觀來世還會不會念著你對他的情誼。更何況我只要安然度過這一世,接下去的永生永世又與我有何關?就算我的魂魄輪回了,也不是這一世的我,沒有任何的記憶和意識。而你,將永遠活在無法為他報仇的痛苦中,孤獨地度過身為厲鬼漫長的永生永世?!?/br> 淮流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恨意、怨氣、迷茫、無助,都離她遠去了。 如蕭銘山所說,這漫長的年歲留給她的,真的是永生永世的折磨與痛苦。她漂泊百年,被僧人所鎮,重傷逃出后,好不容易尋到了蕭銘山的轉世——許山輕。 看著那張與蕭銘山有著七分相似的面龐,恨意再次如猙獰的荊棘,包裹住了她的心。 壓迫、掙扎、毀滅。 她發誓她要殺了許山輕。 但他讓她痛苦百年,她又怎能讓他就這樣輕易的死去呢? 于是她披上了人的皮囊,化作美貌的少女。 她要讓他死于所愛人之手,讓他嘗試剝離生魂的痛苦。 可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開始變得猶豫,開始質疑自己這樣做,到底是不是對的。 看著許山輕真摯而充滿著愛意的眼瞳,和他對每個人都施以善意的時候,她就知道了,她下不了手。 如蕭銘山所說,許山輕再怎么像,也終究不是蕭銘山。 真正的蕭銘山早已歸為塵土了。而前世的恩怨,又為何要一個什么都不知曉的人,來承受呢? 但就算她是這么想的,一股她控制不了的,厲鬼的恨意還是停留在她的靈魂之中。 那股力量不斷以蕭觀生前留下的竹屋提醒自己。 ——就算那間竹屋中沒有她的痕跡,只有他愛的蕭凝。 可是這又如何呢? 她只需要銘記著恨就好了。 日復一日的掙扎,與那股怨氣斗爭,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直到司鏡帶走了蕭觀之物,猜到了她前世的因果。恨意終于破繭而出,她的靈魂再也無法承受這一切。 她只想殺了破壞這一切的人,而后徹徹底底的解脫。 淮流那血rou模糊的唇邊露出了一抹譏諷的笑容,掙扎的瞳眸徹底被黑暗吞噬。 “姑娘,你看,我又做錯了什么呢?我又何其無辜呢?有時候,命就是如此。司鏡毀我畫境,破我結界,如今又知曉了我前世的因果。我要怎么保證他不會傷害蕭觀的轉世?既然他非要這么做,那我也只能拿你,來威脅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霜霜:司鏡不在的,已經數不清第幾天了。 未廿九:下一章你的黑蓮花就回來了。 司鏡:? 3/3 第43章 隅中(八) 淮流失去了屬于人最后的神智,徹徹底底淪為了恨意驅使的利器,靈體為怨氣所侵蝕,再也沒有任何感知。 她從喉嚨中發出了“咯咯”尖銳諷刺的笑聲,伸出長長的、鮮艷的舌頭,舔了舔自己不被皮囊所覆蓋的血rou。 “告訴姑娘一個小秘密,前幾日,我見過司鏡……” “嘻……姑娘手上這紅線可真漂亮啊。我原以為這是護你周全的法器,卻沒想,根本不是……” 她的語言凌亂而破碎,那雙眼瞳也已然黯淡失色。 不過商折霜根本不在乎她說了什么。 畢竟此刻的淮流已然被怨氣cao縱,與她多言不僅毫無意義,還有可能激怒于她。 “姑娘不信么……我可什么都沒有騙你……” 淮流的笑聲變得越來越尖利,宛若指甲劃過琉璃瓦的“滋啦”聲,只聽得人頭皮發麻,而后伸出手攥住了商折霜的左手腕。 她十指的指甲已然剝落,然鮮艷血rou堆成的指尖,依然攥得商折霜生疼。 商折霜沉了沉眼眸,唇邊噙起一抹冷淡的笑容。 淮流與她對上了雙眼。 眼前女子的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甚至連憐憫也沒有。 這樣的眼神倏地激發起了她過往最不堪的回憶,蕭銘山的眼神,蕭凝的眼神,甚至于蕭觀歉疚的眼神,都成為她心頭的一根刺,包在rou中,剔不出來,又難受其痛。 她攥著商折霜手腕的指尖突然收緊了,幾近要在那潔白如玉的皓腕上留下青印。